对孟家母子受的委屈,田云一直心里明白,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比他们再善良仁厚的人了。有时,她一个人痴痴怔怔地坐在那里淌泪,昭良妈看见了,就对她说:“闺女,你想那么多干啥!我们又不嫌弃。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想那么多干啥?”
田云说:“我不甘心就这么活着,有些事我还没有想通,你想我就这么坐着,躺着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个啥!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让那两个人贩子弄死算了。”
昭良妈说:“闺女,这人活着的道理你不太明白,大妈这就教教你。”昭良妈用手掌手背为她擦去泪水,“这人活着,就像一根草,一棵树,活着就活着,这就行了,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昭良妈又开导她:“人和人的性命一般大。不能说你现在残废了,你的命就不值钱了,咱不能这么比,是不是?你田云是一条命,我昭良妈是一条命,那些当官发财的人不也是一条命吗?你想通了这个理儿,你就活得自在了。”
远远近近,一天紧似一天的鞭炮声传递着腊月年关的喜庆。大年说来很快就来了。这个年是田云生平第一次,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家里过。
吃年饭时,田云说:“昭良,我想喝点!”
孟昭良说:“你喝吧!我给你买了一瓶酒,又给你买了一条烟卷!”
吃饭,喝酒,抽烟。田云的眼又热起来。
“昭良,我这不是做梦吧!我还能过这个年!”说着说着,田云的脸又湿润了,“我是个连叫化子都不如的人,是个快冻死饿死的人,是个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的人,我还能过这个年!”
“闺女,你看你这是怎么了,过年就过年,想那么多干啥。”昭良妈一个劲地往田云碗里夹菜,“吃菜,吃菜!”
“你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我忘不了的!”田云终于捧住脸呜呜呜的哭起来。
几天后,思前想后了很久的田云对孟昭良说:“昭良,你得想法把我送回去,我不能再这么住下去了,我不能老是连累你们娘儿俩了。”
“我一定想法把你送回家。”孟距良想了想,说,“过了年,等我拉车攒够了钱,就送你回去!”
三
这天上午,孟昭良在城里拉了一会儿客,就踩着空车去了莱河镇派出所。派出所一个空空的院子,只传达室一个年轻的民警。他在门面站了片刻,想了想,鼓起勇气进去了。
“同志。”孟昭良说。
“啥事?”
孟昭良说,他拾了个人儿,是个女的,两腿都没了,现在他帮她治好伤了,她想回去,她家又离得远,在湖南。他说这事他得问问,这事该谁管。
年轻警察说派出所主管的事太多,管这事还顾不过来,他让孟昭良最好去县政府或到县民政局去找人。
孟昭良又踩着空车转到县城。他踩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他心中忽然紧张起来,先前去派出所的那点勇气一点都没有了。他努力地想一些见到政府干部时要说的话,搜肠刮肚编一些充分的理由,想给自己再添一点信心和勇气。
他把车踩到县政府门口停下,有一个中年人要坐他的车,他没理他。
那人好像骂了一句什么,孟昭良没听见似的走进县政府大院。
传达室有一个大姐打毛线。孟昭良走进去,她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打毛线。
孟昭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大姐,民政局在哪?”
“啥事?”她两眼紧盯着手上的活儿问他。
“我拾了一个女的,四十多岁了。”
“那好!”她继续打她的毛线。
“她两腿没了,是个活人呢!”孟昭良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帮她把伤治好了,她现在想回去了,她家在湖南。”
“大姐”停下手中的活儿,抬眼看着他。她想了想说:“没人管这事,人都走完了!”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孟昭良寂寞地在大街上踩着车,心里倒像是放下了块石头,他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孟昭良敲开了逯红香家的院门。为人厚道的逯家是他的邻居,开着一间经销店,他来找逯红香借40元钱。逯红香和傅照恩两口子吓了一跳。他两口子晓得,昭良每次一到他这儿借钱,准是要离家出远门了。有好几次昭良到鞍山去打工,临行都是从这儿借的钱。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夜已很深了。
那是2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孟昭良撇一撇嘴,翻一翻眼,又甩一甩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想带着田云出去!”孟昭良把田云的想法给逯红香两口子说了。
逯红香说:“你妈你姥姥呢?昨儿听说你妈闪了腰,你咋这就……”
孟昭良说,他已把他妈和姥姥送到大刘庄舅舅家去了,舅舅家人多,有舅母,有表嫂表弟们,送那儿,他就放心了。
逯红香两口子对孟昭良很不放心,他们说,你以往出去,怎么说都有个去处,有个地儿。这次可不同往常,晚上你们睡哪儿,冷了咋办,病了又咋办?孟昭良说,他们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再说,现在他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他带田云出去,他才有可能攒到一笔钱。等攒够了钱,他怎么说也要把田云送回去。
孟昭良拿了钱,正准备出院门,逯红香两口子叫住他,“昭良,你打算啥时走?”
孟昭良说:“俺这就走,连夜就走。”孟昭良站在院子里,从经销店里透出的灯光照着他。他的脸有一半明,一半阴着。需昭良撇嘴,翻眼,又甩一甩头,然后仰着脸看着星光照着的灰朦朦的夜空。
傅照恩说:“昭良,你为啥夜里走,白天走不行吗?”
孟昭良说:“俺不想让人看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俺也不想在单县呆了,那儿熟人多,俺不想丢人现眼,俺想去成武、梁山或郓城去,那儿没人认识俺。”
道完谢,孟昭良走出院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田云当街乞讨,孟昭良拉客赚钱,这样的口子持续了两个多月。
他们曾经也到过郓城,到郓城的第二天,孟昭良就惹上了麻烦,他遇到了交通警察。
那天早上,在出车前,孟昭良把田云推到一个街口,然后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地上。孟昭良交待她,你不要随便转动,怕到时找不到你,说完就踩着三轮车揽生意去了。
刚拉了两个客,就有个高个子警察站在街对面对他招手:“踩木的的那人,你过来!”
孟昭良的三轮车在当地叫“木的”。这种车是用废弃的自行车轮焊装的,车斗在前,踩车人坐在后面,这种车最大的弊端就是不好掌握方向,车刹也不灵便,是一种非常落后的交通工具。当时郓城已明文规定禁止这种车在大街上拉客。孟昭良自然不晓得这一情况。
孟昭良将车踩过去,警察二话没说,就把车扣留下来。
“同志,我错了。”孟昭良忙不迭地给高个警察装烟。孟昭良从那个警察的服装上,晓得他是交通警察中的一个领导。
他没有理踩老孟。
孟昭良有些慌了:“同志,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求你把车还给我。”
“这种车早就不准在街上跑了,你明知故犯,罚款!”
“同志,我不知道这回事,我给你磕个头,作个揖,你放过我吧!”
“你少来这一套,交了20元罚款你再拉走。以后还不准上街,你知道不?”
孟昭良从衣袋里摸摸索索拿出5元钱。警察没理睬他。孟昭良又摸出5块:“我给你10块,你让俺把车推走吧!”
“不行,不行。”高个子警察对他摇摇手。
“你要多少?”
“我说20元,你听清楚了吗?”
孟昭良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出20元钱。他的钱全揣在田云身上,白天他拉车,田云行乞时,他把他们攒来的大钱都让田云揣着,晚上睡觉他就自己揣着。他认为这样才安全。
孟昭良撇撇嘴,翻翻眼,又甩一甩头,他对警察说:“我没有20元,你看我找遍了还差5角,全给你,你放过我吧!”
高个警察对孟昭良正眼看了一下。他没作声,似有所动。他想了一下,又不干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单县人,我刚到郓城。”
“你到郓城来干什么?你有证件吗?”
“我没有证件。”
“你先把证件拿来,交了罚款,再拉车。”
“同志,求求你,你放我走吧!”孟昭良又把手里的钱递给那警察。
“不行,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是单县人怎么会跑到郓城来拉车。”高个警察说。
孟昭良撇嘴,翻眼,甩头。
“我去拿证件!我这就去给你拿证件!”孟昭良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指着警察说。
那警察一时有些愣怔,他不晓得孟昭良是去干啥。警察从他那走路的背影,判断他是一个地道的人力车夫:他走路时,劲气全在两腿上,走的是内八字,两脚往两边撇,腰肩摇动的幅度很大,两只胳膊不像别人走路时那么甩动,而是紧贴在两肋。看他那个口一气,是威胁的意思,警察笑了:“好,我等着你,我等着你拿证件!”
只一会儿,那个高个子警察看见孟昭良推着辆轮椅车过来了。轮椅车上坐着一个女的,很胖,一脸脏黑,两腿都没了。
那轮椅车上没腿女人好像在骂着什么。
那辆轮椅车越来越近,骂声越来越大。
“谁扣了俺的车,俺操他家妹子。”
那没腿的女人终于坐在了他面前,正眼看着他。她还在骂。
高个警察有些惊慌失措。他看见孟昭良抬起头对他说话了。
“这就是俺的证件,俺搁这儿了,你拿去!”
“我给你5块钱你不干,给10块钱你不干,磕头作揖,你不干,19块5毛你还是不干,你要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