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
他本想争辩,却看见穆思炎逼近的双眸中,仿佛赤红如火一样闪烁着点点跃动光芒。
穆思炎已经听不进他的解释……但他却不能不说……
他被误会并无所谓,却是李瑟……方才那等的景象,怕是穆思炎会对她下手,她原是好意,他不能连累了她!
「恩?你说,你如何没有?」
眸中稍冷,穆思炎在等着听他一个解释。
「皇后只是念在都是前朝遗族,前来探望臣,却是臣说……眼中不适,请皇后帮忙查看……而后借机……非礼于皇后娘娘……」
他眼见,随着他的话,穆思炎眼中惊讶越发浓重,不等他说完,穆思炎已经暴吼出声。
「出去!」
穆思炎转头望着地上瑟缩成团的李瑟,而李瑟听他这一声吼,慌忙自地上爬起,提着襦裙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穆思炎的面目,扭曲狰狞着,仿佛忍受着极端的痛苦。
「臣说眼中不适,请皇后娘娘帮忙查看,而后借机非礼……」
话未完,穆思炎的手,已经自他颈上松脱。
来不及思索穆思炎为何放手,他只见面前的男人,竟然身体抖动着,开始小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呵,真是有趣,真是有趣得很!原来你心中一直装着个李瑟,原来你立她为后果真是因为爱着她。东云,你忍得好辛苦,朕委屈你了。」
已不复半刻之前的痛苦表情,穆思炎的脸上,只剩冷冷笑容。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应允了朕,陪在朕身边。不过是方便你与皇后娘娘私通而已……朕竟然不察,亏你辛苦,以身侍奉朕,好不容易才换得与她相聚。朕……累了……」 穆思炎摇摇头,依旧轻轻笑着,却让他忽然觉得那笑容是如此空虚寂寥,「大司马为首,群臣都递了奏折,痛陈男妃的害处。朕也就如你所愿,明日早朝,你便不再是我的妃,如你所愿,你就如史上所有前朝废帝一般迁到冷宫去罢!还有这个……朕用想是用不着了,都给你。」
自腰上取下一对玉佩,穆思炎放了在他手里,他看了,是他们的对玉,上面是他的字「东云」。
「两块都齐了,当时你为保那小丫鬟的命给那两名兵士交换的你我当年定情信物,我收了起来,那两人我早已杀了干净。可怜我穆思炎从不曾对谁手下留情,却只有一个你……自今日起,朕,不会再看你,朕见了负心之人的面孔,只怕会忍不下。你也不用担忧皇后,她怀的是朕的龙种,更何况,她不曾背叛朕,与你——全然不同!」
穆思炎转身出门,他手握着玉佩,全身一软,跌倒在地。
好痛……好痛……
负心之人……
这不是他想要的么?这不是他一直期待的么?穆思炎如今要放过他,要忘却他,为何心中疼痛并未减少?却犹如有人用钩子翻搅内脏,拉出来,还要勾起……
他倒在地上,手中握着两块玉佩,竟然哭不出。
他落不出泪,心中已血肉模糊,眼眶却干涩如故。
若水……哥哥……
两块佩,二人的情,原来已是如玉冰冷么……
「公子,陛下他的话……可是真的?」
不知何时林儿走过来,伸出小手,轻抚他的后背,碰到伤势未愈的后背,他竟不觉疼痛。他缓缓闭上眼……是因为心太痛,才察觉不出身上痛楚罢!原来,疼痛本是由心生。
「收拾一下,明日我们或就要去永宁宫了。」
他站起,挥手中不慎打翻了杯子,淋漓了一身,林儿连忙上前擦拭,他却因为这一泼,忽然清明了心智。
有人要杀穆思炎,这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永宁宫,宫殿南角最森冷的去处,历代作为囚禁违例宫人的去处,或如穆思炎所说,废帝,废后,犯了七出之条的妃妾最终的去处。不论进入永宁宫的人是垂垂老矣或是风华正茂,到了那里,除非皇恩浩荡,否则除非是死,绝无可能离开那里。
那是一个教所有宫中人都觉得害怕的去处,他却觉得让人恐惧的并非是自身去了永宁宫,而是这所宫殿本身散发出的寂寥惆怅,与隐在其中数代冷宫中人的怨念。
以他身上所背负的罪孽,他不在乎到永宁宫去,甚至他之前曾盼望过谪居永宁宫,那样的话,或许他还能偿还一些。但如今,他却无法心甘情愿去到那里。
最多不过半月时间,最多不过半月,月亮怕就要圆了,而那个谋杀穆思炎的计划,也将在那夜进行。
虽然禁军森严,也有高手潜伏,本不该他担忧穆思炎的安危。但依照方才的状况,李瑟虽已为穆思炎后宫之主,却依旧心向旧朝——那也是应该的,穆思炎杀她李家全族,她与穆思炎之间,又究竟能有几分情分?她怕是也站在暗杀者那面,若是如此,这宫中情形,只怕是已经让对方悉数知晓了去。就算有三千精锐禁军,日夜巡逻,但要害却已被知悉,就全然无法作用。
穆思炎有难,他当如何?
他如今是个打入冷宫的废帝,连在穆思炎身畔提醒他,怕也是不可能。穆思炎若将话说死,便几乎不能有所转机,他心绪纷乱中,一双手抬起又放下,不断往复,直到林儿握住他的。
「公子,你在念着的……是陛下么?」
「……不是……不是……」
他否认,摇头连连,林儿却握了他的手,渐渐用力捏住,他才安静下来。
「公子不必再自欺欺人了……林儿在公子身边这些时日,虽只是一介仆丛宫女,却也看得清楚。」林儿叹了一声,扶好桌上杯子,斟满了茶,送到他手中,「陛下总是伤了公子,但公子却从来也不曾怨过陛下。」
「那是我的罪……若更痛些,我便想能不能因此赎回些许罪过。林儿,是我害了一班老臣,更对不起列祖列宗,我守不住这代代相传的基业,都是因为我……」
「公子你,真是狡猾呢!林儿……见过公子趁陛下看奏折时候,偷偷地看陛下!陛下对公子粗鲁,伤了公子,但林儿却觉得,陛下不过也是不知如何与公子相处,公子则始终不愿面对自己的心。公子你对陛下……」
「别说了!……都……别说了……」
他手一松,杯子落地,砰地发出声响。
那声响在房中回荡,幽幽地,绕在他心上。
「公子,你若不救陛下,真不会后悔么?方才娘娘说的,林儿都在窗下听到了,虽然娘娘说得不甚清楚,但林儿知道,将有人在月圆之夜对陛下下手……公子你……你真不在乎?」
林儿的话,一句句地,震动着他的头脑,一阵阵地起伏跌宕。
哪一边,都放不下。
若对穆思炎坦白,那几百人性命难保,都是前朝忠臣之后,他怎能忍心让这些已失去了家人亲朋,失去了一直信仰的王族的人送死?况且其中还牵扯了李瑟,那个可怜的女子,从一开始,他自己就将她作为一个政治工具,而后又成为穆思炎威胁自己的理由,如今,他有怎么能让她再受到责难?若被知道她在此事中所做的事所处的地位,就算能因为她腹中有穆思炎的孩子而留住性命,依照穆思炎的秉性,难保穆思炎不会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废后,再杀了她……
但穆思炎的性命,正如林儿所言一般,他不能不救,穆思炎比之于他自己更来得重要。
早就定下了……定下了……
那天真蒙昧不知事的时候,穆思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要当他的伴读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是牵扯不清的缘,怕是如今,都要还给了他。
「林儿,我不会让陛下死,是我私心,我不想见他死,不想……」
他抬头看着小侍女的脸,微微一笑。
这次……怕是真的要还了债,欠了臣下的,李瑟的,还有若水哥哥的一份情债,而赌上的,是他一条命。
不过一条命,至少能保得住李瑟和若水哥哥……只要他不在,他不在了,那几百人也就再没了可以复国的根由,再也没有人能拿他威胁穆思炎,穆思炎才算得上是真正得了这个天下罢!
大臣们,也上奏劝谏男妃之事不是么?只要自己不在了,一切便都会回归轨道。
原来……自己还有如此作用……
「林儿,还是别收拾了……你且帮我送些东西给陛下,他若见了,我便无需再去永宁宫,你见了陛下,便按我交代的去做。」
他拿过枕旁白巾,着林儿磨了墨,书写于上,然后卷起交与她。
……无所谓,一切都放弃了……
只要穆思炎好好活着,所有人都好好活着,他什么也可以做,什么也可以。
告诉林儿需在穆思炎面前说的话之后,他抿紧唇,手中捏紧两块玉佩,看着林儿拿着那方巾子走出门外,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穆思炎在偏殿中背转双手,在案前踱步,忽然,他一拳捶在檀香案上,饶是坚硬的木,不曾断裂,却因他那运力十足的一拳被击出凹|穴。
虽然一切明明就摆在面前,东云对李瑟的非同寻常不过是他自己装作视而不见,正因为此,当他看见李瑟与东云亲密模样,才会无法遏制心中的愤怒。
若可以,他会当那前来通报的小黄门的话是一派胡言,但他偏偏知道,他与东云,已是如剑拔弩张之势,就算不是今日,也总有一天此事也将大白于天下。
其实,怕的人是自己。
找个借口,放了东云,从此不再见他。
不见,还会想,还会思念,或比过去更刻骨,却不必在那般疯狂地伤害了东云。
东云背上明明重伤未愈,自己竟能下手迫使他与自己交欢,若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会做出让自己更不能容许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东云从未对自己心动,那就随他去了,痛苦,自己来承担便是。只是,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原来杀了再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