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上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刺人了,简直将人逼入死地,不容喘息。
“叶岚,”他突然冷冷地唤我,“你一直以来,始终都太任性了。你可有真的觉悟,自己是要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的?只是一味的逃避,不肯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抱着危险的妄想,而不愿抬头向前多看一些。你心里怪朕将你升为华容,怪朕离间你和明绪之间的关系,你可有想过,这些真正是害你还是帮你?你可有体会过朕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窝在这体元殿里一生么?朕可以宠你护你,但护得了你时时刻刻?能在宫里生存下去的没有弱者,你如果仍是要像以前那样不肯面对,下次不必毒药,外面女妃们的法子多得很,也许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意,到时……就当朕错看了你。”
说完,他便挥袖走出了体元殿,毫不停滞。
而我一个人,留在清清冷冷的殿内,脑中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三十
是我的……任性?
不……怎么可能,自从御花园那日后,我明明就已明白了,此生不可能再离开这朱墙高院,还要怎样的觉悟才算是看清?
一步步顺了他的心意,做了一件件并不想做的事,难道真的要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忘记掉,才算彻底?
我何曾自大地以为过皇上会一直保护我,何曾只打算做一名弱者。
一切依旧,为何到了他的口中却已变成我的错责?
他的话,只是恼羞成怒时的……借口,是掩盖自己,将责任推脱于我的借口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凉风吹过空堂,没有关紧的偏殿门叶轻微摆动,在安静如无物的殿上孤独吱呀作响。
陡然发觉冷汗已袭了我一身。
不,不是这样……叶岚,叶岚,你怎能,怎能这样自欺欺人!
怎可以把假相一层层堆积,直到连自己的真心也要骗过去。
伪装既已崩裂,又哪还有拼回原样的可能,其实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只是仍不想承认。
不去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哪怕十年也不,不想离开体元殿,不想离开启祥宫,不想自己的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不舍得放掉曾经的希望,于是将自己困在了失去前的一刻,编织出虚幻的茧蛹缠绕住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骗自己世事可以如常。
所以会对迫使我作出改变的皇上那么气愤,那么怨忿。
如此深透地看着自己,仿佛将灵魂撕成了两半一般,扯开的伤口处烧灼地疼痛。
他说的,很多字如针一般,直直刺向我的深穴,再准确不过。
不经意间,他竟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透彻。
原来在我的下意识中,在我一直不肯去深究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愿去面对一个终生将要留在宫中的人所应当面对的后果。
真正是荒唐,简直不去管任何危险了,把自己置于如此岌岌的心态上。
这样执迷,这样不清醒的我,如皇上所说,走出启祥宫后,根本不可能在残酷的宫争中安然无恙,到时,一定还是要去依赖于他的护庇。
只是……今日之后,他还愿意给我疼宠保护吗?
在他已经剥下了我最后一层护网,没有了任何逃避之所的时候?
我摇头苦笑,没有解答。
为何这时候竟还会去想到他说过的话,他给过的承诺,难道真的已产生了依赖。
该指望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若真的要面对阴谋暗算,也不能让别人替我接下,不然,明日的叶岚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并非不心痛难过的,既已想得明白,便是真正要舍弃过去了,如皮肉割落身躯一般的残忍,但从此时此刻起,我必须开始正视自己的责任和将来。
其科多·叶岚的命不是用来平白丧在皇宫里的。
由体元殿迁出时,内务府遣了足足十名太监来搬送那仅有的几个箱子,仿若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一般。我是只看到了他们将东西抬入永寿宫时的样子的,至于出启祥宫时众人是怎生反应我便不知晓了,因我拣了一大早便先行到了永寿宫,虽知这样于礼不甚妥当,其他御侍大约会视我为一朝高升便不告而别,可一时也顾不得那些。
只因为不想见到一个人,又或许是不敢。
忆起昨日明绪与皇上的对话,忆起皇上对我所说的话,只觉五内杂陈,分不清此时对明绪抱着怎样想法。
是信任,还是怀疑?抑或两者皆不是?
不知道自己面对他时能说出什么,至少现在并不想向他当面问清楚。
或者这仍是逃避,但我清楚自己总有一日会弄个明白,只是并非眼下。
站在长寿宫前殿阶上,遥望不远处启祥宫方向的琉璃明瓦,想象明绪知道我已经离开时的失望之情,不由有些感同身受的落寞。
起码这一刻我仍相信他会为我失望,不是么?
“华容,不知这几样玩物您钟意放在哪里?”
身侧小心翼翼的问话声,拉回我的神思,偏头一看,小吃了一惊。
“你不是……齐公公?怎么竟然在这里。”唤我的人非是别人,正是当初引我入宫,后来又帮我偷潜御花园的那位公公。
可他不是御前太监,在养心殿上当值的么?
“回禀华容,您唤奴才的本名齐颜就好,奴才自今日起被分派到长寿宫,伺候主子您。”
“你如今是哪个级别?”看着他身上锦衣绣服,应该是升了吧。
“回主子,奴才刚被封了首领太监。”
是了,我已是华容,按规可与妃子享同等份例待遇,据说身边的两名太监要增至六名,原来的小梁子两人自然是直接跟来了,但他们两个资历浅,原是破格升级,这长寿宫里还是需要个够经验的公公负责打理,养心殿里出来的当然个个能力不在话下,这安排再合适不过。
况且那时我曾拜托张善帮忙提拔齐公公,如今这调宫的机会正好有理由升了他级别,又是给我身边送了个相熟之人,好一个顺水人情!
只是……
“齐颜,首领太监虽好,但跟在妃嫔身边终是比不得在养心殿稳妥,一旦主子失了势,奴才的地位也会跟着一落千丈,你不怕么?”
他恭敬倾身,“奴才对您本就极有信心,而且身为奴才,自当与主子同进退。”
不知他说得真心还是假意,我轻笑,“说得好,只冲着你这句话,我也不能令你太失望,自是要让你感到自己没有跟错主子。”
“奴才祝华容今后一切顺利。”
搬入永寿宫,事事凌乱无绪,因与以前御侍时期再不相同,就有诸多的规矩事情要学要知,连我也快被磨得没了耐性。
升为华容后最大的一项改变便是不再避忌男女之别,我身边不止分到六名太监,还添了六名宫女伺候,而且从此在后宫中可以行走无禁,自由与女妃相见,这种待遇可以说是皇家给予的一种极大的信任,对于能够成为华容的人的操守信任,赋予了我们与女妃几乎相同的地位,同时也是种极大的责任,使得华容更要自检自律,若以为凭恃身份条件便可暗中淫乱后宫,等待着的便会是比之常人更加严酷的惩罚。
那六名宫女我一概分到了外围做事,昔日在家之时虽也受惯了侍女们的服侍,但如今已不比当初,既决定了要做好一名华容,自然就该避嫌,以免落给有心人口实。至于太监里,我留下了齐颜和小梁子两人作为近身随侍太监,其它人则交给齐颜指挥分派,反正需要在下面跑腿的名额只多不少。
好容易略弄清了长寿宫,当下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去向皇贵妃请安,至于别的妃子我可没有半分兴致,我如今是与“妃”同等品级的华容身份,论规只有参见皇贵妃是必需的,其它的人,见了可说是联络感情,不见她们也拿我无可奈何。
于是便只去了皇贵妃一处,在我搬到长寿宫的次日。
这次再见到那名浑身雍容贵气的女子,已与上次大不相同,她仍是那般妆点得宜,进退有礼,穿着粉绿丝绣缕花对襟旗袍,颈上环着盘凤络金项圈,左右腕上的翡翠镯子交映着玉光,人坐在紫檀雕莲宝座上安然受我跪拜。
只是真正对上我的脸时,她的眸中才泄出了些许的不甘与揣疑,很快又掩得毫无痕迹。
这时的她已不能再像当初般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想她执掌后宫多年,阅人无数,这次竟看走了眼,也难怪心中不平。
如斯情景,其实谁又能预料到。
“原该本宫到永寿宫去给华容道声恭喜,只是宫规所限,还要劳烦华容跑一趟,让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贵妃太客气了。”
“华容如今恩宠正盛,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便格外出众。”
可真是睁眼说谎话了,我这几日心神俱疲,哪里来的精神可言,“叶岚的这点幸运,哪比得上贵妃,贵妃五年来为皇上打理后宫,这份辛苦且不提,单是皇上对您的重视信任,谁不羡慕敬服。”
她掩帕浅笑,“华容好会说话,怪不得皇上喜欢。本宫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记得第一次相见时,本宫就曾叮嘱过,东西十二宫里,盼着皇恩眷顾的人太多,但皇上毕竟精力有限,总有顾不到的,雨露不均易生宫怨,本宫最不希望看到。如今,还是这番话。”
我当下立即应了,心中却难免自嘲,别人当我刚刚晋升,必定宠幸正浓,又哪会知道自从那日皇上发怒后,我是一次也没有被翻牌侍寝过,简直是方得宠,便失宠。
唉,我当时那么言词顶撞,想来皇上的气也是一时间消不了的,他竟没有降罪于我,我只该庆幸才是了,哪还盼着寻晦气,不过,一直这个样子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三十一
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过了数日,我才晓得自己竟想错了。
那是因为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不是以前那样由母亲写成的,而是真正父亲的亲笔信。
信中父亲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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