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她一起下山,她认出这个人就是从早到晚站在一边拉小提琴的人。
那天晚上,她很开心。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从此,白云山上的唱歌,成了她的功课,每周她起码要去两次,有时上午,有时下午。去之前,她会想起那人,希望能碰上他拉琴。“拉得太好了。”她由衷地对他说。他只是笑笑。
“妈,小心。”女儿拉住她,她脚下是一个没有盖的沙井。几天前,一场大雨,一个小男孩被冲进这个沙井溺死了,第二天,报上登了。沙井盖没盖上几天,又被人偷走了。李可凡沉浸在回忆中,差一点踩到沙井里去。拐过一个街角,就是公共汽车站,女儿却叫住了一辆的士。李可凡有些犹豫:“还是去坐公车吧,很顺的。”
“妈,来吧,来不及了!”李凡把她拖进的士里去。李可凡还有些不愿意,对着的士司机又不好说什么。“你总是大手大脚的。”她小声但是严厉地对女儿说,把话说得很囫囵。李凡笑笑,又搂住她的脖子,把脸贴上她的面颊,李可凡总是经不住女儿这一手,李凡知道 该怎样治母亲。
李可凡心情又好起来。
二十二
《关系》第5章
火车站风声很紧·寻找失去的文稿·三元里出租屋·红色村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以启齿和面对的事情·粘稠的浪漫气息·林中空地·嗅到了青草与树叶的气味·有些惬意,也有些惶惑
从夜总会回来,已经是凌晨3点,许楠生彻夜未眠,翻来覆去睡不着。鬼马李和老四川却鼾声大作。鬼马李不但打鼾打得山响,还不断磨牙。于是,租屋里便像有老鼠在吱吱地叫, 又像有人在使劲地拉风箱,热闹非常。
大玛丽夜总会走廊上那个人是谁,他搜索枯肠,就是想不起来。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究竟是谁呢?
许楠生想得脑袋发胀,天将黎明时,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上午9时,许楠生醒来。租屋里静悄悄的,老四川早早便去乞讨,鬼马李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许楠生走到巷口的士多店,买了一盒豆奶,顺手便call鬼马李。鬼马李大名叫李相马。许楠生初次见他,就觉得他眼睛闪烁,人也很鬼马,便叫他鬼马李。鬼马李也很乐意有个绰号,他并不十分愿意太多人知道他的本名。出门在外,收敛些为好。
鬼马李马上就复机。
“喂,在哪呢?干什么!”许楠生懒洋洋地问。眼睛一边警惕地梭巡着过往的行人。
“我在老枪这儿呢?有事么?”鬼马李很机灵,他一说老枪,许楠生就明白。
“那我先过那边去。”许楠生的意思是他先去火车站。
“我也马上就过去。”鬼马李会意,也不多说,挂了电话。
许楠生心想,今天再干它一炮,然后金盆洗手。最近,火车站风声很紧,弄不好随时会进去。鬼马李却正在兴头上,他以为没有什么生意比这更来钱,也更刺激。许楠生打算,如果鬼马李不想罢手,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看看时间还早,他又回到出租屋。坐在门槛上抱着脑袋发呆。父亲的日记里写得很清楚,他的遗物中应该有一本50万字的书稿。而刘兴桐从家里邮寄来的父母亲遗物中,并无这份遗稿,父母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但父亲的日记是记到他们自尽的那一天的。
那是1972年12月21日,刚好是父亲36岁生日,最后一页日记,是记于这一天的午后。而父母是在这一天的深夜12时双双上吊的。在这篇日记中,父亲还谈到书稿的事。也就是说,这天中午他们还没有想到自杀。更不会在自杀前把稿子烧毁。
1972年12月,许楠生刚好3周岁。他当时寄养在祖父母家。
他是在高中毕业时第一次读到父亲的日记的。那时,他还没有强烈意识到父亲遗稿的重要和价值。直到几年前,许楠生南下谋生,他在东莞一所中学当保安,闲来无事,和一位叫麦地的语文教师闲聊,他无意中说起父亲遗稿的事。麦地是本省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对此十分感兴趣,刨根问底且劝他要把此事当回事,继承父业是无可能的了,但为亡父尽孝,了却父母的心愿也是一件大事。“文革”前的学者写一本书不容易,说不定是传世之作也难说。
麦地一席话,说得许楠生热血沸腾,自觉责任重大。但去哪儿追寻遗稿呢?说不定稿子早就灰飞烟灭了。
许楠生对父母全无记忆。只知道父母生前是北江大学的讲师,“文革”中被下放到海南岛,1972年在海南岛“畏罪”自杀,1979年平反昭雪。那一年他13岁,国家一次性补发给祖父母一笔钱,这笔钱一直供他读到高中。他考了两次大学都没有入围,便在东北乡下和祖父母一起种地,直到几年前南下谋生。
父母的全部遗物收藏在一只旧牛皮箱里,自从牛皮箱从海南岛寄回老家之后,祖父母将之视为忌物,多年没有打开过它。倒是许楠生出于好奇,偷偷地打开过几次,童年时是玩,青年时是好奇。经语文教师的点拨,他特意从东莞回去探亲,父母的牛皮箱此刻具有非凡的意义。
他在东北偏远的农村长大,小时候并没有太多地留意自己的身世,长大以后,特别是到南方城市打工,一种有形无形的自卑无处不在。他憎恨一切,包括自己的命运。如果父母健在,今天的许楠生也许是另外的模样,大学教授的儿子与农民的儿子,这就是天与地的区别。他做梦都在诅咒这种不平,尤其是在别人的城市里。这些城市本来应是属于我的,属于一个叫许楠生的大学著名教授的儿子的。
有时,他会半夜从梦中惊醒,警察就站在他面前,把手铐套上他冰凉的双手。这双手已经被套过好几回了。他憎恨父母,憎恨“文革”,憎恨一切人,包括他流浪过的每一座城市。他曾经发誓,要给已经7岁的儿子一个延续自己父母事业的环境和条件,培养他读大学,继续他爷爷奶奶的事业,至少也做一个大学讲师。但这一切似乎也会落空。这种落空的恐怖常常会成为他铤而走险的原因和动力。他的血管里流着东北人的野性和粗犷,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决和粗豪。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常常会臆想着父母亲曾经的生活,他们怎样双双从东 北农村到北京去上大学,又留校在大学里教书,最终被下放到海南岛去,然后双双自杀在一个偏远的乡村。父母的日子像一个谜,像天堂里的图画,对于只读过乡村高中的许楠生来说,这是全然陌生的。对父母的全部联想,就是那个牛皮箱,箱里有几件衣服、眼镜、日记本和一些零星的东西。几张旧照片但已模糊不清。
二十三
许楠生自认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马马虎虎地种过几年地,收成也不好,在乡下属于那种混混日子的农民。可是,中国农民最不幸最贫困的命运,却一样也不少地包裹着他。他曾经对人说过自己的父母是大学教师,结果是招来更鄙夷的奚落,没有人会相信他,同时更轻视他,这就是江湖的常识。他终于明白,在一个物欲与角力的社会里,人们只信奉眼前的强者,以智慧和财富来争雄天下。这种无形中的争雄无处不在,哪怕是在一个小小的民工群体中。他从此不再去粉饰自己的身世,他坚决地忘却自己父母的一切。这样,即使是明火执仗地去抢去偷,去做伤天害理的黄牛党,他也没什么所谓了。所幸的是,即便是已经手铐铐上了双手,他也还没有正式进过班房,只有一次,在看守所里呆了两天,被作为盲流,被遣送回东北。3天之后,他又出现在广州三元里的租屋里。
他决心做一个坏人,起码不是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他对父母的所有思念就是仇恨,这种仇恨的发泄,就是把自己往坏里整,做成一个地道的江湖意义上的坏人。
但是,麦地的话,却使他不能忘却,他已经努力忘却了许多东西。麦地很同情他的遭遇,那天他对许楠生说:“也许找回父母的遗稿,说不定能改变你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完全不懂文化方面的规则。祖父母也是从未出过门的老实农民。他自成年之后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文化人。他哪里会知道一本书,对一个人命运的作用与价值啊?
麦地觉得许楠生本来不笨,只是文化水平太低而已,许多事情一经说破,就能明白。他干脆简明扼要地开启他:“你总会知道这样的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那当然,学而优则仕,是不是?”许楠生自然不会连这些都不懂,只是从未去想过这些事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麦地觉得许楠生的资源太大了。自然这个资源还是一个未知数。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从北京的大学出来的人,写的书不会没有什么价值。许楠生作为子女不应掉以轻心,哪怕是为亡父母保存一份纪念,也是值得去努力的。
当许楠生知道最终的一切可以归结到钱,同时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他的心确实动了。而这一切也许自己无法消受,但是对7岁的儿子呢?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的使命和豪气。
此后,将近一年里,许楠生几乎一改种种恶习,不嫖不赌,拼命地攒钱,回家,然后去海南岛。父母的最后线索在海南岛。那个地方不难找,父母的日记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那一家现在还有什么人……
许楠生在出租屋门槛上坐了许久。他不想去火车站了。他想直接去正中大学拜访刘兴桐。他曾经给刘兴桐家打过电话,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刘兴桐很冷淡,只是说有空再联系他,就撂下电话。事后,许楠生心想,我又没给他留下联系办法,他怎么联系我呢?
腰间的呼机响了,许楠生一看号码,是鬼马李。这家伙早已到火车站。想想,还是再去做一单吧!做完洗手不干。
刘兴桐并没有把那个自称许达生儿子打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