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曾告诉我她痊愈了,〃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怀着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对于那些情绪快乐,能够怀有希望的人来说,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摇摇头,说道,〃我自己的情绪不好,产生不出希望,但我对这没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这种幸福的人们!〃
〃您应当设法快活一些,〃哈里特说道。
〃非常感谢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那么现在这种寂寞的状况——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率——,也会使这点快活在二十四小时内从我的心里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宁肯这样。我以前曾经有过一点快乐的情绪,它已经在几年以前在布赖顿失去了,我觉得这对我反倒更好。〃
确实,这就是接替理查兹大嫂给小保罗当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认为,在皮普钦太太家里发生了那桩不幸事件之后,她本人倒是因祸得福。这个非常美妙和考虑周到的古老制度,由于长期承袭的旧俗惯例,已成为神圣不可侵犯;它通常总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忧郁寡欢、令人不快的人们挑选出来充当青年导师、传道士、女舍监、教务助理生、病床护士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正由于这个缘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护士这个很好的职务,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钦佩她的亲戚们的推荐。
威肯姆太太扬起眉毛,头歪向一边,用蜡烛照着道路,上了楼,走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间房间通向另一间灯光幽暗、里面摆有一张床的房间。在第一个房间里,一位老太婆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视着。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的身形,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这个人曾经不怕风雨,在冬夜里走路,现在却只能凭她那长长的黑发才能辨认出来;在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孔和周围所有白色物体的衬托下,那头发显得更黑了。
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个衰弱的身躯!当哈里特走进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多么热切、多么明亮地转向了门口,射出了多么明亮的光芒;那个有气无力、抬不起来的脑袋是多么缓慢地在枕头上转过去啊!
〃艾丽斯!〃客人用温柔的说道,〃我今天是不是来晚了?〃
〃虽然你总是来得早早的,但我总觉得您似乎来晚了。〃
哈里特在床边坐下,把手搁在床边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吗?〃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头,像个郁郁不乐的鬼怪一样,极为坚决、有力地摇着头,否定这个说法。
〃这无关紧要!〃艾丽斯露出一丝淡弱的微笑,说道,〃今天好一些还是坏一些,只不过是一天的差别罢了——也许还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个认真的人,这时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头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脚,料想它们已经僵硬了;然后叮叮当当地挪动着桌子上的药瓶,那副神气好像是说,〃当我们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服混合药水吧。〃
〃是的,〃艾丽斯低声地向她的客人说道,〃淫荡的生涯,内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穷困的生活,恶劣的天气,内心和外界的狂风暴雨,已经缩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哈里特的手拉上来,贴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我躺在这里,心里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时候,好让我能向您表示我多么感谢您!可是这是个弱点,它很快就会过去的。就让它像现在这样吧。这对您更好,对我也更好!〃
她在那个凄凉的冬天夜晚在炉边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是多么不同的情景!轻蔑,愤怒,对抗,轻率,再看看现在!最终是这样的结果。
威肯姆太太把药瓶叮叮当当地弄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时把混合药水拿来。病人喝药水的时候,威肯姆太太紧紧地盯着她,紧闭着嘴唇,皱着眉头,摇着头,仿佛想说,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会说,这个病人没有希望了。然后,威肯姆太太在房间里四处喷洒了一些使空气凉爽的液体,那神气就像是个女掘墓人,在灰烬上撒上灰烬,在尘土上撒上尘土(因为她是个认真的人),然后离开房间,到楼下去享受在举行丧葬时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诉了您;人们都劝告您,不论派什么人去追寻都已太晚了;那时离现在多久了?〃
艾丽斯问道。
〃一年多了,〃哈里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丽斯沉思地注视着她的脸,说道,〃自从您把我送到这里来以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哈里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于高尚与仁慈的心怀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艾丽斯蜷缩着身子,用手捂着脸,说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亲切的神情与言语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为把我也变得通晓人情了。〃
哈里特向她弯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静。不久,艾丽斯像先前一样躺着,依旧用手捂着脸,请求哈里特把她的母亲喊来。
哈里特向老太婆喊了几次,可是她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根本没有听见。直到哈里特走到她身边,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这里走来。
〃妈妈,〃艾丽斯又拉着客人的手,怀着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向老太婆只是动了动手指,说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今天夜里吗,亲爱的?〃
〃是的,妈妈,〃艾丽斯微弱而又庄严地回答道,〃今天夜里。〃
老太婆头脑好像已被惊恐、后悔或悲伤搅乱了;她蹑手蹑脚地沿着床边走到哈里特所坐的地方的对面,跪下来,使她干枯的脸和被子一样高低,接着伸出手来,摸摸她女儿的胳膊,然后开始说道:
〃我漂亮的女儿——〃
天哪,她发出了怎样的哭声啊!因为哭,她就停止了讲话,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可怜的人儿!
〃她在好久以前就已经改变了,妈妈!她在好久以前就衰弱了,〃艾丽斯没有看她,说道。〃现在不用为这悲伤了。〃
〃我的女儿,〃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女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
艾丽斯悲哀地向哈里特微笑着,并亲热地把她的手稍稍拉近一些,但是没有说什么。
〃我说,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老太婆重复说道,一边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拳头,威吓着空气,〃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会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她会的,我说她会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仿佛是在跟床边一个看不见的反对者进行激烈争论似的,〃我的女儿已经被人翻脸不认,被人抛弃了,可是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夸口说,她与那些高傲的人是亲戚!是的,与那些高傲的人!这种亲戚关系与你们的教士和结婚戒指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建立这种关系,但是他们不能撕破这种关系——而我的女儿是有很好的亲戚的。请把董贝夫人领到这里来给我看,我就指给您看,她就是我的艾丽斯的第一位堂姐!〃
哈里特把眼光从老太婆身上转开,向注视着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从她的眼睛中看到,老太婆讲的话是确实的。
〃是的!〃老太婆喊道,一边怀着极大的虚荣心,把向前微微晃动的脑袋向上猛地一抬,〃虽然我现在又老又丑——由于艰苦的生活与不良的习惯,所以看去比我的年龄要老得多——,可是我从前是年轻的,和任何年轻人一样。而且我还曾经是漂亮的,跟许多人一样!我那时候是个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而且长得很好看,我亲爱的,〃她把手越过床向哈里特伸去,〃就在我们乡下,董贝夫人的父亲与他的哥哥是最快活的、最讨大家喜欢的有身份的先生,那时从伦敦到这里来拜访——不过这两个人早已经死了!天主呀天主,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啦!这两兄弟当中的一个是我艾丽的父亲,死得最早。〃
她稍稍抬起头,凝视着她女儿的脸,仿佛她已从她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飞向她孩子年轻时代的回忆中去了。然后,她突然把脸伏在床上,用手和胳膊包着头。
〃他们两人很相像,〃老太婆没有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只有年龄很相近的两兄弟才能那么相像——我记得他们的年龄相差还不到一岁——;而如果您曾经像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那样,看到我的女儿和另一位兄弟的女儿肩并肩地在一起的话,您就会看到,尽管她们的服装和生活不同,但她们彼此却十分相像。啊!难道她们两人的相似已经消失了吗?难道我的女儿——只有我的女儿——才改变得这么大吗?〃
〃我们到时候全都会改变的,〃艾丽斯说道。
〃到时候!〃老太婆喊道,〃可是为什么她的时候不像我女儿的时候这么快就来到?当然,她的母亲一定是改变了——她看去像我一样老,而且虽然她涂脂抹粉,但也像我一样满脸皱纹——,可是她仍旧是漂亮的。我做了什么事啦,我做了什么比她更坏的事啦,为什么只有我的女儿要躺在这里,渐渐地衰弱下去!〃
她又疯狂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跑到她原先的房间里去;但是她立刻又拿不定主意地跑了回来,悄悄地走向哈里特身边,说道:
〃这就是艾丽斯叫我告诉您的事情,亲爱的。我全都说了。有一年夏天,我在沃里克郡①把这打听出来,那时候我开始查问她是谁以及有关她的一切情况。那时候,这种亲戚关系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不会承认我,也不会给我任何东西。要不是我的艾丽斯反对的话,我本可以在后来向他们讨一点钱的;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向他们讨钱的话,那么艾丽斯是会杀死我的。就她的脾气来说,她和那另一位一样高傲,〃老太婆说道,一边胆怯地摸摸她女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