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之后皱了皱眉,眉心顿时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出去。
小馆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吕小敏没来时的样子,寂静、冷清。因为有热闹的时光做着比较,一下子清静下来,二妹子还真的有些不能适应,那情形就像坐在一辆速度飞快的卡车上,突然遇到刹车,晃得一溜前倾。外甥王树生问她要不要泡木耳时,二妹子居然愣愣地瞪着他,好长时间回不过神儿来。
寂静的日子,清冷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确实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像吕小敏刚来时她没有充足的准备。然而同是没有准备,过去和现在是不大一样的,过去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一切全然不知,并因此让她感到新奇;现在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寂静太熟悉了,她因为熟悉这寂静而感到恐惧。在吕小敏走后的那个早上,二妹子不设防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往昔的什么又会再现的恐惧。为此,二妹子即使没客来,也绝不坐下,她努力使自己陷入忙乱,比如帮王树生切菜,擦桌子扫地。
实际上,那往昔就在她身边,在餐桌旁,在后厨里,在小馆屋檐下。在餐桌旁,是一跳一跳的身影,在后厨里,是一颤一颤的笑声,在小馆屋檐下,是闪闪发光的笑脸。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她超短裙下面扭来扭去的大腿,在这猝不及防的寂静里,那条淡灰色的超短裙煽动出一股股热气,使二妹子不时地摆一摆长长的裤腿,释放着那里的燥热。
吕小敏的气息在小馆里驱之不散的时候,二妹子恍如飞动在半空中的苍蝇,一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就像她刚来小馆,一听拖拉机声就门里门外来回跑动一样。追随拖拉机的跑动,其目的她是清楚的,是想丈夫。而如今的跑动,除了跑动,她看不到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看不到目的,在吕小敏走后的第一个黄昏,二妹子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小馆开业伊始的状态,手握一只苍蝇拍,痴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为跑动了一天,太累了,坐
下来时一摊泥一样,给人下沉感。二妹子痴呆呆看着苍蝇,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它们中有的,喜欢沾有油腥的桌面,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小馆的客人们不时地进来又不时地离开一样。而有的,却一直呆在天棚上,它们在那里,从东北角飞到西南角,再从西南角飞到东北角,它们不管飞到哪里,就是不下来,它们不下来,看上去并不是不屑于与贪恋油腥味的苍蝇为伍,而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想法,因为它们不时地,总要回过头来往下看。当然还有一部分,既不在桌面,也不在天棚,而只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它们是被外面的光线吸引了,长久匍匐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转头。当然,匍匐在玻璃上的苍蝇,大都是一对,是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身上,它们发出嗡嗡的声音,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控制了它们的身体,使它们不得不贴在玻璃的表面,直升机似的一点点上升,盘旋,盘旋,上升。
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二妹子并没像以往惯有的那样,腾地站起来,抖动手中的苍蝇拍,在屋子里一阵狂轰乱舞。二妹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黑夜降临。
然而,在这个开除了吕小敏的夜晚,在这个一对对苍蝇在玻璃上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张闪闪发光的笑脸,而是吕小敏的身体。
吕小敏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洁的,脱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屋子里顿时散发着瓶装花露水的香气,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之后的激动不安,如餐厅玻璃上那激动不安的苍蝇。是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那个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在想象那个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时,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丈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净的,完整的,不但脸是干净的,完整的,身体也是干净的,完整的,有着某种能够控制女人的力量。
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从没有过的情景。
当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个屋子的瓶装花露水的香气顿时消散了,变成了槐花的香气。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的手正一点点伸进了她的下面,之后又从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树被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香气正从嘴唇边,胸脯深处,小腹下边往外流,令她的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抹一层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迎了出去,“大哥里边请——”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象,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下的一个物,她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对她的嫂子。
在这非同凡响的日子里,二妹子还真的见到了她的嫂子,是她亲自登门的。这是小馆开业以来嫂子的第一次登门。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窝了一肚子气一样,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身体里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动。嫂子走进小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没来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稳住了,上面就弯出了一丝笑,是深藏着某种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说,“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样的。咱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过路,做过错事儿;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来了,她做错了事儿,如今又改正了。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