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会说我悲观。也许是吧。我遇到了那些男人,他们个个都让我悲观。如果你对男人悲观了,那么你对整个世界都会悲观的。因为,他们在现阶段还是统治着世界,统治着女人,甚至统治着我们的孩子——这最后一点,其实是最让我悲观的。
孩子?提起这两个字,我就不寒而栗。
在与第二个男人分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差不多就死去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上班。一想到我可能会在走廊里、会议室、编辑部里与他不期而遇,我就虚弱地爬不起床来。我请了一个长病假,然后就昏天黑地地睡着。我真想自己在哪一个梦里就一睡不起了,可是这个奇迹从来都没有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总是绝望地醒在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冰冷的时刻。拉紧的窗帘合上了外面的光亮,却合不上我内心的创伤。
是啊,是啊,就在这张床上,我曾像献身一样地将自己交付给了一个热爱中文的男人。毫无保留。可是还没等我的呼吸均匀,我却要接受这样一个冷酷的现实:那个男人最爱的并不是中文,更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女人身体上的贞洁。
可是,我的病假很快就到期了。那么长的病假还是到期了。如果还想生活,就得继续工作。这真是无奈的一件事。我没有勇气上班,可是我更没有勇气自杀,所以我就必需上班。就这么简单。
到了杂志社,我却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绝情的男人在离开我之后,也离开了单位。他办了留职停薪,去了南方。这在当时还是挺先锋挺震动的一件事。人们议论了好久,但谁也不清楚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知他的确切去处。
因为他采取如此激烈的行为,我就明白了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其实未必比我少。这让我对他又有了一些心软。我都不知该归罪谁了。从此,我知道,伤害或被伤害、遗弃或被遗弃、爱或者被爱,都是说不清对错的。那是一团越清理越纠缠的乱麻。
总之,那个热爱中文的斯文又干净的男人,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至今我都没有他的半点音讯。
你问我对他还有没有一点恨?说实话,还是有的。因为爱过嘛。
如果没有动过心,流逝了也就流逝了。但是心动过,就不一样了。所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想告诉他,你动什么都好,但不要轻易动心。
是的,你又问起了孩子。你一定在想,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没有家,没有孩子,算怎么回事呢?恐怕有很多的难言之隐吧。
如果你想听,我就慢慢地告诉你吧。这么多年,我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像淤泥那样地堆积着,我都闻到它们发酵的刺鼻的气味了。我都要被那种味道淹没了。
其实,我曾有一个家的。你知道,我被那个热爱中文的男人伤得太重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男人都像对瘟疫那样逃避着。我缩在那些像小山一样堆积的稿件里,就像从淤泥里挖出几个透气的小孔。我艰难地喘息着。那些文字的冰块渐渐地平复着我的伤口。
认识那个笔名为“古津”的男人,是因为我发了一篇他的小说。以头条的醒目位置。我不认识他。可是他的那篇小说写得出奇的好,精炼,节制,含蓄,有力度。只有三千多字,却令人回味无穷。我编发了那篇小说,还在卷首语中予以热情推介。
后来我就接到他的一封信。他说他很感动,大有遇到知音的惊喜。他还说他的这篇小说在众多文学期刊的编辑那里都转了一圈,他们大多连信都没有回。他以为这篇小说永不能“见天日”了。可是我解放了它。他在信里称我为“先生”。他说,我给一个毫无名气的作者发稿,足见我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
我给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希望他继续为本刊投稿。
过了好几个,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可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说他就是“古津”,到我们这个城市出差,顺便想拜访一下我。我很意外。
我们在一家环境幽静的咖啡店见了面。他的人跟他的小说不太像一回事。他长得太普通,有些憨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文字那么峻拔、洒脱。他的个子也不高,头发稀少,三十多岁的样子。第一眼,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很礼貌地跟他聊了聊文学、创作,还有对一些知名作家的评价。我发现,我们的观点是那么相似。我说的时候,他就在微笑地颔首。而他说的时候,我一个劲地点头。
吃完饭,他送我回宿舍。他知道我还是单身,很惊讶地说:你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孩,怎么会单身?一定眼光太高。
我淡淡地笑笑,和他在宿舍门口道别。我没有请他到房间里坐一下。因为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一个普通的作者而已。
可是,这以后,他不断地打电话,长途电话,从他居住的C城打来。他的声音倒是比他的人有魅力多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反正,渐渐地我们之间增添了一些温暖的东西,很亲切的。我们除了聊文学,也聊一些彼此的近况。他告诉我,他离婚不久。这让我吃惊。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让我起了一些怜悯之心。你瞧,一个女人面对男人的悲伤时,总是那么心软的。好像我们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真正痛苦。我们似乎宁愿自己背着那些痛苦。这样看,女人身上都有一种天生的类似母性的东西,那种柔软如水的东西。那种东西就算隐藏得很好,但如果你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开关,轻轻一碰,她们就会在顷刻之间被瓦解的。这就是女人。不过,那个开关是关键。至于它在哪里,实际上,连她们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我问他,他们离婚的原因。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她不爱自己了,嫌自己只会读书、写小说,书呆子一个,没本事。
我听了有些气愤,为他打抱不平:这样市侩的女人,离了也好。
他却说:你不了解她,其实,她跟了我,确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是我对不起她。
我的心猛地一震。他对抛弃他的前妻能这样评价,让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顿时伟岸了不少。我喜欢这样重情义的男人。念旧的男人。我想,这样的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坏到哪里。
从这以后,我们的谈话就渐渐地深入到一些私人领域。我们成了一对很贴心的朋友。
他是市总工会的一名宣传干事。平时除了写一些总结报告、先进人物事迹、会议文件外,还比较清闲。因此他的大部分时间都
用在看书、写作上。他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作家。这个理想就像激素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动力。他不断地寄过来一些小说、散文、诗歌,我能感到他内心澎湃的激流。但我坦率地告诉他,我们的期刊不能经常刊发一个作者的文章。他马上写信说,发不发都没什么,他最看重的是与我的交流。
就这样,我们添了一些类似知己的感觉。我们互相寄着一些刚刚面世的好书,对当红作家的新作交换意见,对人情世故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直到有一天,他说,真真,我又想去看你了。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是低沉、急切,又有些克制,又充满诱惑的。那是他第一次称我为真真,而不叫我赵编辑或小赵。
我不知哪来的冲动,说:我去看你吧。正好这几天,单位没什么事情,我请公休假吧。
他兴奋得声音发抖:那可太好了,一言为定,不能反悔。只要你来,我也请假,专门给你当导游,领你到处走走转转。
就这样,我来到了C城。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
我被这个城市所震撼。
C城坐落在山水之间。山是峻拔、葱茏而且充满着原始野气的大山。水是雄浑、壮阔、滚滚不尽的大江。壮阔、苍茫的山水成了这个城市巨大的屏风。那些道路、房屋都是建在山水之间的。城市里到处都弥漫着山的清缈的雾气和水的苍茫的雾气。人在这些雾气里穿梭,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可生活又是具有钢筋混凝土似的实在的内质。这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具有艺术魅力的城市。
在最热闹的市区里,也会有很多的小巷,很多的台阶,这原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城市。拾阶而下,走着,走着,你会发现一条浩荡的大江会突然横亘在你的眼前。这真是意外的惊喜。这个城市真像迷宫一样令人激动和沉迷。
古津领着我,在“风味一条街”上的一家老字号小吃店吃饭。他点了一桌子的小吃。这条街上都是一家连着一家的门面不大的小吃店,食客如云,喧哗声像密集的飞机的轰鸣。各种各样的香味刺激着人的鼻膜,那么浓烈,害得人肚子已经撑不下去了,可嘴巴还像馋猫似的总想往里填。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和古津只能大喊大叫地说着话,这让我们一下子就去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拘谨,还有些难为情。我们热烈地谈笑着,像处了很久的老朋友,也像一对亲密的兄妹。那一刻,我想,生活在这个城市,有这样的山水做伴,有这样的美食可享,有这样火热旺盛的人气依靠,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古津将我安排住在他们总工会的招待所,很简洁的房间。他说,你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来找你。
可我情绪非常高。我对他说,我一点儿都不累,现在就是躺下了也睡不着。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轻松的休闲装,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去江边逛逛吧。
那天晚上,我像个孩子似的。我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和放松过了。古津被我的情绪点燃着,他也带着出乎预料的惊喜。
风从江上掠过,沉稳的汽笛声偶尔划破静谧的夜空。天地间到处弥漫着一种潮润而略带苦涩的雾气。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