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很好,刘宁霞来T 市了。
张梅砰一声打开门。说,你这人真是没情没义。人家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个
人坐着淌眼泪,我来给你通风报信,说了有十分钟了,你竟然无动于衷。我可给你
说,我再不管了。你想去了去,不想去了算了。我还要出去吃饭呢。
方文说,要不这样,我豁出去了。我今晚上请你吃饭,请你跳舞,陪你逛街。
我不怕让单位上的人看见,也不怕他们回去给你男人说三道四,我更不害怕回到固
原去让你男人叫上十个八个把我当街打个半死不活,怎么样?
张梅愣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好吧,随你怎么办吧。我走
了。
穿戴齐整,方文出了房间。从走廊直向东,有一个类似吧台的小卖部。他在那
儿买了一桶“康师傅”,去总台上安顿了,站着想了半天,转身又回了房间。
刘宁霞进来就嚷:亏你还有良心等着。你这个房间有没有卫生间?带没带洗澡
的?
方文说,全有。
刘宁霞扔了提包。说,太好了。我们住的那个旅社太糟糕了,连个淋浴都没有。
这一路上可没少受罪,我得赶紧洗个澡。早知这样,打死我我都不会来。
方文说,又说假话。你不来我们怎么能见面?
刘宁霞笑了。说,这倒也是。好,你先坐着,我洗澡。哎,你这儿另一个人呢?
方文说,放心洗你的吧。他出去了,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
卫生间里的水淅淅沥沥地响着,就像房子外面落着纷纷扬扬的细雨。方文不知
道温碧云是否还在416。是否还如张梅所说的那样,在黑暗里独自垂泪。过去的分分
秒秒,已逝的意乱情迷,铭心刻骨的爱恋缠绵,当众挨打的奇耻大辱,众人的幸灾
乐祸,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将方文重重地击倒在沙发上,使他感到身重如铁。他现
在全然想不起来,他当初出于什么心理、什么动机答复张梅的询问。他明知道张梅
是个说客。是温碧云派来的说客。说服他来T 市旅游。他来了。他原本是坚决不来
的。但他最终来了。来了以后想干什么,他不清楚;或者,他只是希望某种事情的
发生,又希望不至于发生。但现在,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嗨,嗨!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
我在呢,但我不习惯跟一个正在洗澡的女人说话。你说吧,说什么?
说说你的工作。你没有调动工作吧?
没有。还干咱们的老本行。你呢?
跟你一样。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男孩。你呢?
跟你不一样,女孩。上初中了。
再没有话可说了。十几年的时光可以使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得跟树一样高,
喉咙突起,鼻音加重,发音浑浊;也可以使两个原本无话不说的同学无话可说。而
仅仅三年的时间,就使原来的山盟海誓变得脆如玻璃,轻如纸张。时间,只有时间,
是永远不死的老者,用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抽干你的热血,抽尽你的激情,抽完你
的囊肉,剩一把骨头给你,好作你的棺材瓤子。
哎,方文,我想让你进来给我搓搓背。你说你敢吗?
卫生间的门一推就开了。
还说什么敢不敢。我进来了。转过身去。
喷头上的水哗哗地洒下来。刘宁霞仰着头,闭着眼,她把双臂深深地交叉着紧
紧地抱在胸前,浑身像感冒发着高烧一样轻微地颤抖着。样子无助而又可怜;漆黑
而湿润的长发紧贴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如同披着被雨淋湿的黑纱;那些水珠,似
一个个精灵,顺着她的脸庞、脖子和肩膀,滚动着汇集于她高高耸起的两乳之间,
在手臂的交叉处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坝,她柔软而纤细的腰肢那儿,形成了一片淡
淡的阴影,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方文用手轻抚着刘宁霞白皙而光洁的后背。多
么奇怪。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揉搓着,就像是在搓洗一件高纯度的丝绸衣衫。他并没
有看到更多的东西和内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脊背。白皙而光洁的脊背。白皙而光
洁如中秋明月的脊背。
方文冲出卫生间。他把刘宁霞的提包提进去。说,穿吧。
这时候,郭嘉破门而入,喜笑颜开地说,哈哈,方文,你没有出去你后悔去吧。
你没见咱们单位的人,包了一个中厅,连唱带跳,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别看一天在
单位上都人模狗样的,这一阵全都原形毕露了。搂的抱的。哈哈哈。我给你说,温
碧云也去了。你没去你后悔去吧。你现在去也晚了,她跟张梅两个已经走了。
方文说,那你不搂着抱着,跑回来干什么?
郭嘉说,我硬是五音不全不会唱,腿脚不灵不会跳,在那儿干着急没办法。要
不然,我非要让她女人跳出矿泉水,把我跳出三条腿……这是谁?
铅华落尽,芙蓉出水。刘宁霞一身明艳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方文对郭嘉说,我现在要出去,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咱们走吧。
等两个人出了门,郭嘉自言自语:他妈的,动作好快,连澡都洗过了。说着,
吸了吸鼻子,啊——嚏!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
白天的暑热退去,晚风徐徐穿街。树叶沙沙,传递着一种人所不知的奇妙语言。
树下的阴影里,一对对的人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跑了近千里路,来到这样一个陌
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在华灯初放的夜晚,跟一个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女人并肩而行,
这是方文所没有想到的。说陌生,那仅仅只是对人而言。在这个坐落于山坳和河谷
中的城市里,除了同来的单位上的人,再没有人会认出他是方文;说熟悉,是因为
任何的一个西北小市,与固原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一样坚硬而冷漠的水泥街道,横
冲直撞的出租车,震耳欲聋的街边音响,甚至连街边的小吃摊、冷饮店,跟固原的
如出一辙,都撑着色彩斑斓、形状可疑的遮阳大伞。只有人是不同的。方文曾经设
想过在这个晚上,如果事情按他的某一种预计发展,那么身边的女人应该是温碧云
才对。
他现在不是。
刘宁霞说,我听你们单位的那个人说起什么温碧云去跳舞了,你没有去要后悔。
我真是对不起,来打搅你。也许坏了你的好事呢。
开玩笑的,何必当真。同事之间经常这样的。方文口气散淡地说。
也许我应该回旅社里去,你应该去舞厅。现在才9 点,还不晚。
也许,你跟我在T 市相逢本身就是个错误。但已经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我倒
是愿意看到这个错误的开头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走出车站宾馆已经很远了。两个人都坐了一天车,显出疲惫来。
方文说,我们在冷饮摊上坐会儿吧。
刘宁霞没有反对。
刘宁霞问:你们明天也上山吗?
方文心不在焉:原来的计划是这样。
那你肯定是要去了?
我是不打算去的。人挤人,人看人,有什么意思。
不打算去?刘宁霞说,跑了几百上千里的路,不上山干嘛来T 市?还是去吧?
我们明天也上山。我是要去的。我希望你也去。
刘宁霞的语言神态,与十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没有丝毫的改变。或许,由于时
间的隔膜和锤炼,反使她的性格比在学校时更甚吧。方文说,你还是老样子。本应
该是一句命令,但说出来的全成了乞求,让人不好拒绝。你那时候要上东岳山,往
往就是如此。
刘宁霞惊呼起来:哎哎。你说说看,东岳山上的杏树都还在吗?没有被砍伐吧?
方文说,没有。哪里会砍伐呢?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草,种还来不及呢,哪
里会砍伐?现在山上打了机井,种了许多松树、柳树、榆树,还有许多乱七八糟叫
不上名字的风景树,路也修了,陡坡也做成了台阶,庙宇也修了,简直成了公园。
刘宁霞遗憾起来。说,你说的这些树都不好,应该全部种成杏树,秋天一到,
满山红遍,那才叫好看。你记得咱们念书的那几年,每星期都登一回山,看城,看
河,看人家,看庄稼,看红叶,哎呀,学生时代太让人怀念了。
方文嘿嘿笑出声来。
刘宁霞说,你笑什么?笑我的幼稚和怀旧吗?
方文说,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的幼稚和怀旧。笑班主任在班会上骂我和罗
君吉,说一个班长,一个体育委员,两个班干部,低级下流,在熄灯后争着抢着要
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刘宁霞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擦着喷到身上的饮料点。说,我一直没搞清楚,你
当时跟罗君吉两个,是谁要我的上半身,谁要我的下半身呢?
方文替刘宁霞拂去手臂上的饮料滴。说,我当然是要的上半身。灯一关,都一
般,不一般的是脸蛋。所以我要的上半身。
刘宁霞说,你这个思想,比罗君吉更低级下流。
我想是的。班主任在班会上一批评,你就再也不理我了。肯定是嫌我下流。幸
亏很快就毕业了。你连告别都不告别,就跑回你们县去了。十几年了,连个音讯都
没有。
刘宁霞说,哪里是你说的这样。我也不是不想联系,而是没地方联系。我印象
中你毕业前挺先进的,报名去了东山里,现在不也逃回固原地区的首都了吗?
是的,当了逃兵。年轻的时候耍二呢,现在……
刘宁霞握起方文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含糊而朦胧。说,现在,现
在咋变得这么……老实了呢?
方文把手叠上去,抚摸着。说,现在,心比身先老,人自然就老实了。
刘宁霞说,别拒绝我。明天上山。
方文点了点头。
旁边的冷饮摊上有个女人说,老板,结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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