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有个女声和我一唱一和,我顿时来劲了,哪个骚妞,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
心情压抑需要人安慰,要是的话,那我可是最佳人选。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马丽。
“马丽你好。”
“王八你好。”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她没有回答。“你看见流星了吗?”
我说:“没有什么流星雨,天文学家在瞎扯。”
“不是流星雨,是流星。”
我想起来了:“刚才有一颗,很大很亮。怎么啦?”
“没什么。”
“王八,”她问我,“刚才流星出现的时候,你许愿了吗?”
“没有,”我说,“为什么要许愿呢?”
“你难道不知道,”她说,“在流星出现的夜晚,许愿最灵了。”
“你说的怎么跟小周说的不一样?”
“别提小周。”她很生气的样子。
我见势不妙,将话题转移:“那你许什么愿了?”
“我希望来生能够遇上一个好的男人。”
“你怎么啦?”我说,“和江涛吵架啦?”
“别提江涛。”她想了想,又问,“王八,你喜欢我吗?”
“喜欢,”我说,“我真他妈的喜欢你。”
“那你和我好好吗?”
“好,”我说,“可是,小周怎么办呢?”
她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了(我的想象),沉默了一阵,她忽然一字一字地说:
“王八,你真是一只活——王——八。”
大概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很有趣,她好像不生气了,反而笑了起来,她爬到楼顶
平台边的栏杆上,笑吟吟地问我:“你说我敢不敢从这里跳下去?”
我望了望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我说:“我不知道。”
真的,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会真的从这么高的楼顶上往下跳
去。我向前伸了伸手,似乎想延缓她下坠的速度,但我知道没用,两栋楼虽然号称
挨得很近,毕竟仍隔有好几米的距离,我只是象征性地伸伸手而已。
长发如黑色的风迹
崔子健
在我的身体里开舞会的群魔中,有一个披着红斗篷的黑面人,在他锐步而舞的
时候,我看到过他黑色的脚板和比脚板更漆黑的脚心。
1
在我的家乡三角城,一年只有三个季节,冬天、春天和秋天。夏天是那么短暂,
一眨眼就会过去,以至于没有人没有哪个孩子会把它看成一个季节。倒是冬天,漫
长而寒冷,到处都是冰和雪。我们走在街上,脚下是冰的路,树上是雪的披挂,连
我们呼出的哈气,都会沾在睫毛上、额发上,结成霜,仿佛我们是雪质的孩子。
我说的我们,是我和妹妹小薇。我叫冬子,因为我出生在隆冬腊月,她叫小薇,
蔷薇的薇,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我的家里蔷薇开满庭院。我的爸爸在三角城
铁路医院当外科医生,身上总是弥散着一股莱苏水儿味儿,我的同学都讨厌闻那股
味儿,因为他们怕生病甚于怕打针,不喜欢读书甚于不喜欢医院。我却相反,我喜
欢抱住爸爸的身体闻他身上的药味儿和消毒水味儿,喜欢他把白大褂带回家里来挂
在衣架上的感觉。不过,他工作很忙,常常夜里也要做手术,为那些从火车上跳下
来摔断腿的小偷或逃犯,为那些斗殴中互相伤残的英俊少年,还有那些为失恋而生
出各种脓包的青年和老人。管理我和妹妹日常起居的是妈妈。她像所有的三角城人
一样重男轻女,把我视为掌中宝,而把妹妹看得无足轻重。
偏偏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爱哭爱生病的男孩子,妈妈总在担心我会死掉。在没
有征求我是否同意夭折的前提下,她早已开始为我的夭折做准备:先是在怀上妹妹
的时候带上我去位于城北的圣若瑟教堂祈祷,祁望圣母保佑她怀上的是一位男胎;
生下令她大失所望的妹妹之后,她一点儿都没有动摇对上主的信仰,更加勤快地从
南城往北城跑,祈求教堂的圣母和她的主保佑她怀上第三胎,而且是个男孩儿。
我慢慢地长大了,上了小学,学习成绩门门百分,病也越生越少、越生越小,
最后只剩下一年三次,春秋冬每季一次的例行感冒。可是妈妈依然对我的生命不抱
信任,依旧带我和妹妹勤勤恳恳地往圣若瑟堂跑,做告解、望弥撒、领圣体,当然
也不会忘记请波兰籍的吴神甫为我和妹妹施洗。妈妈对我和妹妹说,她一定要给我
们生一个弟弟。我和妹妹一起玩的时候,一起去上学的路上,总会抱怨妈妈,嫌她
故意拖延时间,迟迟不肯把肚子里的弟弟生下来。我们认定,我们比她对弟弟还要
望眼欲穿。天长日久,我们甚至开始怀疑,妈妈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2
在常住人口有妈妈、我和妹妹的家里,一年三季的大事纪大约有三项:我生病
和哭,妈妈给妹妹洗头发,妈妈为愿望中的弟弟缝制或针织宝宝服装。
我哭的历史是由来已久。爸爸戏称我的眼睛是泪泉,动辄泉涌。他遇见我哭,
就会笑,从来不把我深心的委屈与悲伤当真。妈妈却在我泪雨的袭击下成为惊弓之
鸟,每次见过我哭都会以为那是因为我的病,以为我是因为不久于人世的预感而流
泪。
我有我的秘密,只告诉妹妹小薇,再不告诉任何人。我对小薇说,我不会死的,
那些大大小小的病魔只是喜欢在我的身体里开舞会,等他们跳累了,就会睡去。小
薇会问我,跳舞的群魔中有没有三角城传说中的黑眼睛黑皮肤黑脚掌的死神?我肯
定地回答她,绝对没有,所以我才不会死,我哭是因为我老是想哭,觉得自己生在
这个世界上很委屈。
妹妹无法体会我原生的委屈。我给她打一个比方,就好像天神被打入凡尘。我
再给她打一个比方,就像老虎,它比人还骄傲,但毕竟是老虎,被人赶到深山老林
里,不敢进城里来玩儿。
妹妹从来不生病,从生下来就很少哭闹,仿佛无足轻重的家庭地位早在她的意
料之中。除去妈妈给她洗头发梳头的时候,她总是悄无声息。她会用很粗很大的针
脚缝上一大排由小到大的布口袋,布口袋里装的是玉米粒儿,留着跳房子用。布口
袋的布料是妈妈为弟弟缝新衣裁下的边角料,玉米粒儿是爸爸让病愈的患者或患者
家属从农村送来的。布口袋多得成灾之后,她就尝试缝布娃娃。她的布娃娃群落在
日益壮大,布口袋相形见绌起来。布娃娃中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她对他们都是百
般疼爱,绝不重男轻女或重女轻男。她对我说,女娃娃也是娃娃,一整个儿娃娃,
不是半个,不能像她自己那样,在家里可有可无。为了安慰她,我背叛自己对弟弟
的向往,对她说:等弟弟生下来,我们谁也不理他。
就是这样一个妹妹,也会定期在家中掀起惊天动地的风暴。那种时刻,在我的
记忆中,一直庄严而黑暗,犹如雷暴雨之夜。
妹妹头发很黑、很密、很亮泽,秉承了爸爸的材质。她喜欢将它们披散开,搭
抚在肩上背上,像个大女孩儿的样子。即便梳起来,也是梳成松松垮垮的两根粗辫
子,走起路来都甩在肩后,一跳一跃地,像鼓锤柔和地击在肩背上,为行走伴奏。
妈妈则喜欢把妹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紧贴着头皮牢牢实实地编成两根细辫
子,使妹妹的头显得很小巧,头顶正中的分缝笔笔直直,十分有教养。妈妈还能百
变出新,有时把那辫子盘成花状吊在妹妹耳边,再扎上两个粉色或玫瑰色的大蝴蝶
结,有时把它的梢部卷起,用蓝丝带结紧,使之像两颗裹上玻璃纸的棒棒糖。
妈妈有个习惯,在为妹妹梳头之前必先为她洗头。妹妹喜欢去浴池洗澡时洗发,
不喜欢蜷缩在板凳上低下头让头发浸湿在热水盆里。小一些的时候,妈妈把她押上
小板凳,她就如临大敌一样瞪大眼睛,泪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她每一次都对上帝
般的妈妈抱有幻想,期望她瀑流般的泪水能打动妈妈强大的审美意志,让它顺应她
的心愿。但是,她那不灭的幻想总是气泡般在干燥的空气中破灭掉。妈妈从来都是
不动摇地把她的头发连同声声尖叫浸没到温热的净水中,使妹妹的头发充满屈辱与
叛逆的失败。
在妈妈的眼界中,干净、平整、秀丽的发辫是女孩子立身处世的根据。那种短
式的、爆炸式的、蓬松的、左倾或右倾的女发,为她所瞧不起。她认为,梳那些发
式的女子一定会被男人所耻笑、所轻蔑,坏男人更会有机可乘,从她们的头发开始
对她们做出调戏举动来。她训斥妹妹说:那些坏男人,只要一看女人的头发就知道
你是不是贱女人,好欺负不好欺负。听到这种话的妹妹,哭得会更加歇斯底里,尖
叫得嗓子接近于破败。
3
妈妈的祈祷终于感动了她的圣母。我十三岁,妹妹九岁的那个冬天,弟弟紧闭
着双眼出现在铁路医院的产房里。我和妹妹放学后相携着去看他。他根本不肯睁眼
看我们,一副很厌烦的样子。不过,妈妈很高兴,她对我们夸耀弟弟红苹果似的脸
庞、头发,有力吸奶的小嘴,还包括他的小鸡鸡。毫无疑问,弟弟属于很健康结实
的那种小宝宝。轮到妹妹抱他的时候,他一个鲤鱼打挺,险些从妹妹手上摔到地下,
可见他的劲头有多足。
妈妈和弟弟从产房出来搬回家里之后,那些五颜六色的新衣裳、新枕头、新被
子就环绕着弟弟,把他的模样衬托得像小天使一样,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妈妈忙家
务的时候,他就会望着我和妹妹,很惊奇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们。望着望着,
他的眼里脸上会突然迸出笑焰,很灿烂,只是一瞬间之后就变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