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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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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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造说起了抚恤金的问题。
  刚张口时说的是楼房:
  “你看,咱们还住着这破房子,我那几个同学,都住上楼了,七八十平……”
  杜造是在香捧身上说这些话的。他们刚开始。这个开始,已经酝酿了两天,开始时像是香捧单方面的酝酿。为了经营这个开始,香捧费尽了心机。不回自建房,不说戗茬的话,上街花自己的钱给杜造的女儿买了双凉鞋,给下班回来的杜造倒好了洗脸水(下班回家洗脸洗脚,是香捧给杜造建立起来的习惯)。杜造草草地洗了洗,扬起脸说:“老伴儿,弄点酒呗。”脸上有点笑意,话也亲热了些。香捧“哎哎”连声,小跑着弄菜找酒,心想一会儿自己也喝上点。都弄利索了,倒一盅端过去,没想到杜造接过去后,真倒了一盅给她,两个人都端了起来,还碰了碰,一饮而尽,那时香捧就美美地想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果然早早就开始了,而刚开始杜造就说起了楼。
  “我可没说你必须有楼……”香捧还以为杜造心生歉意了呢。
  “不,我想买!”杜造边动着边说,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可沾光啦。”香捧双臂箍紧杜造的腰。
  “你把你那钱,拿出来吧。”杜造停住不动了。
  “什么钱,我有什么钱?”香捧—愣。
  “抚恤金呀,你不存着五六万的抚恤金吗?”灰暗中杜造目光灼灼。
  “……”香捧手松开了。杜造不说,香捧几乎忘了,在她的名下,是有一笔抚恤金存着,那是贵山的卖命钱,五万块多一点,刚领到手时,看着两个想爸爸哭睡了的孩子她暗暗立下誓:自己就是病死饿死也不能动,就用它来供涛涛丽丽上大学,算死去的爹对孩子的一个交代,也算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的一个交代。她把自己的誓言写在纸条上,领着孩子上后山,跪在贵山墓前念叨着烧了。她把那笔钱存成了死期,去年娘家侄子结婚来借她都没借,怎么能拿出来买楼呢?
  “那钱,让我存成死期的了……”
  “就算你先借给我……”杜造退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就没存下点儿?”
  “有是有过点儿,老大结婚,他妈住院,都花了。”
  “咱先不忙买那房子,啊?我一个月能开几个,你有那个店……”
  “别老盯着我那店,我那店进不了几个钱。不像前些年了,前些年,人们穿的鞋假的多,几天就得修一修,钱来得多。这工夫可好,那鞋穿上不坏,光是钉个掌,挣不着钱。原来一块钱的活没人干,现在五毛的都抢。光靠攒钱买楼,猴年马月能买上……”
  “我看这房子挺好的……”
  “我看你就没真心想跟我过……”
  没奈何,香捧只得将那钱的用场说了出来,包括烧那张纸条的事。杜造也有话说:“先把楼买上,等他们上了大学,我要有钱,能不管吗?”
  “那钱,我不想动。”香捧还是不吐口。
  “我看你就真没真心和我过!”杜造又说了一遍。
  “咱今儿个先不说这个,啊?”早已凉锅冷灶,香捧动了动,示意将爱进行到底。谁知杜造竟一扭身下去了,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睡了,把她一个人晾在黑暗中。毛巾被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光着身子的香捧直挺挺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窗户是开着的,夜的风撩起窗帘吹进来。香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抱着冰凉的肩膀,嘤嘤地哭起来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香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这是头一回谈钱。回家时,母亲曾给她出过主意,“让他把钱交给你”,她没听。杜造手里有多少钱,店里一天能挣多少钱,杜造没说过,她也没问过。她在井口干临时工一个月开多少钱,她和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多少钱,她跟杜造念叨过,杜造没吱声。每天的零花钱,杜造没给过,她也没要过,用着花,就拿自己开的钱。和贵山过时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开支,贵山就如数把钱交给她,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她一人掌管。她也知道现在这样不是回事,一家人,日子不能这样过,好像一家两制,心想可该跟杜造说说了,却一直没有开口,怕杜造说别的,总是想等两个人的感情厚厚再说,谁知杜造倒先提起来了。
  杜造肯定生气了!香捧长时间地哭着,心惴惴的,有点怕,莫名其妙地怕。香捧还没看过杜造生气,不知道事情会闹成啥样。
  班上的活儿是薅草,薅那些可薅可不薅的草。
  一天,香捧正和刘素改薅草,门口开进来一辆面包车。丛主席迎上前去,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在院里转。那些人穿得都挺洋气,一人手里一个照相机,其中一多半人戴着眼镜,有人的眼镜上还拴着亮晶晶的细链儿。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的人还对准她们“咔咔咔”照了好几下。
  那些人走过去一会儿,丛主席就跑过来了,叫香捧跟他走。丛主席对香捧说,这些人是从山下那个城市来的,摄协的,到井口来采采风,专门让你去呢。
  香捧跟着丛主席走,一跟跟到选煤楼仓上。采风的人正端着相机让仓上的女工摆姿势。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细链眼镜的采风人,让香捧换上仓上女工的工作服,戴上仓上女工的卫生帽,伸手将鬓发往外扯一扯,左看右看,侧看仰看,突然击掌叫好。
  “我叫许达一,”那人伸过手来,“请你多多配合。”
  香捧忍不住笑了(她听成了“许大姨”),也说了自己的姓名,不自然地伸出手,和许达一握了握。
  许达—让香捧在好几处地方摆出好几种姿势作出好几种表情,一一“咔咔”照下,又一次握手,扔下无数句“谢谢”,最后腾出手来将披落下来的长长的头发撩上去,倒退着,上车走了。
  香捧觉得这个人挺啰嗦挺好笑。
  那天深夜,窗上一道闪电亮起,接着传来整座山被劈开似的雷声。
  “涛涛!涛涛现在正干啥呢?睡着了吗?”香捧—下子想起了涛涛。涛涛长这么大,就怕打雷,一阴天就往家跑,一打雷就往大人怀里扎。香捧起身,撩开窗帘看,又有一道闪电划过黑暗,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随后是一串连环雷声滚动着在很低的空中炸响。
  穿衣下地,摸了把伞,出门就走。
  风雨像堵墙一样推阻着她,雨落在身上沁心地凉。
  怕河中下来洪水,绕远走石桥,进自建房时,虽然有伞,浑身也已湿透。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木板门。一阵猛敲。开门出来的人拿着手电,被风雨撕碎的光亮后面,隐约看出是董林。董林让她快快进院,她站着没动,问:“涛涛呢?”董林略转开身,涛涛就在董林身后,瑟瑟地一手牵着董林衣角。
  “涛涛,别怕!”她大声说。
  “……”涛涛没说话,好像是点了点头。
  一种复杂的异样的感觉袭来,那是一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酸楚,儿子变得陌生了的疼痛,这感觉首先在心头上尖锐地生成,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的心。是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出,涛涛对自己有点冷漠、疏远了。两天没回来了,这两天,你都干了什么,想了些什么?香捧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傍晚时候,我就过来了,投让涛涛害怕……”董林解释着。
  “唔……”她含糊地回应一声。看样子,涛涛和董林已经很亲近了。
  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如果涛涛要她进家,这个晚上她会住下的,可涛涛已经回屋了。香捧对董林说了声“谢谢你了”,转身往回走。
  一转身的时候,香捧就哭了,雨水泪水满脸地流。
  特别孤单,特别无助。
  到这边家门口时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她看出那是董林,一路护送自己回来。如果杜造能护送自己就好了,可她知道,杜造不会这样做的。
  香捧没有马上进院,一直目送着董林走远。
  第二天,香捧回去找人安了个电话,有啥事好能尽快找到涛涛。
  接下来的日子,香捧好像没能再正面看过杜造的脸,没能再听杜造说过话。香捧总是扬着一张笑脸,找着和杜造说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又作过许多解释,低声下气的,好像承认那钱是应该拿出来给他买楼房的,而没能拿出来是自己的过错,求杜造看在两个孩子和孩子们死去的爹的面子上,就别再花那钱了……但这些话都像说给了虚空或墙壁。
  语言既已无法沟通,香捧便尝试用行动。酒买来,菜炒好,整整齐齐一桌子弄好,请坐在一旁抽烟的“当家的”人席,杜造一胳膊全扫到了地上,叫道:
  “谁是你‘当家的’,你少给我来这—套!”
  天天夜里对着一个脊梁骨,还有那股皮革味。香捧装作不小心,一收腿,蹭了他腚。杜造没反应。或是睡着了,或是没在意。香捧乐于将这理解为沉默,又将沉默理解为默许,便得寸进尺,缓缓伸手,轻轻推了推他背。没料到那家伙转身便是一拳,开口便骂了起来,全是脏话,香捧气得登时就哭了起来。那些话不仅无法入耳,而且恶毒,令你觉得自己无耻、下贱,啥也控制不住,还给你指出了自虐的办法和途径。
  八月底,香捧离开杜造,回到了自建房。
  身心有一种轻松,更多的是疲惫。
  忘不了杜造吹胡子瞪眼咆哮:“你给我滚,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香捧也恶语相迎:“你姓杜的就是磕着头留,我也不呆了!”
  于是就回来了,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但心中那种让人家撵回来的羞窘,终究难以消除。怕遇上熟人,怕人问“衣香捧,你这是忙啥呢”。
  进家第一件事,是打开衣柜里的一个小匣子,翻出两张纸来,一遍遍看。这就是她那两张存折,上面存着那笔抚恤金,导致杜造翻脸的抚恤金。
  长长的出口气,就急急忙忙找烟。哆哆嗦嗦点上一支,大口大口抽起来。从这天起,戒了一个多月的烟,就这么捡起来了。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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