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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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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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雅一边平静地听着一边难受着。当然是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子。也替陈歌委屈。可那女孩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让小雅觉得有些安慰。而他又这样知心地对小雅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小雅曾经做梦都想拥有的倾听权利。于是小雅一边难受着,一边委屈着,一边安慰着,又一边快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拧了几个圈。
  幸亏她拒绝了。要不然你的初恋给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她不配你。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陈歌讲完了,小雅说。小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时候,小雅不说则已,一说就常常这样唐突幼稚。什么是不值?什么是不配?什么是同一层次?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应该打问号的话,小雅当时就像蹦炒豆一样吐了出来。
  陈歌的样子有些吃惊,好像是没想到小雅会这样直率。很久,他没说话。也许他是不好表态。小雅在嘉许他,他应该受用。但小雅贬低的却是他追求未果的人,这又等于在批评他的审美太差。
  其实,我现在还喜欢一个人,但我不能对她说。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而她还没长大。
  小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其实小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自己——多半不是吧,但这种没长大的范围还是让小雅激动。那一年小雅十七岁,他二十二。二十二当然也是个没长大的年龄,但看十七岁,大约就觉得他们太小了。简直不是一代人了。
  小雅惶惶恐恐地往衣架上搭着衣服,水珠儿飞银碎玉,肯定有一些落溅到了陈歌的衣襟上。小雅看见他下意识地弹了弹手。
  你的诗很好。他又说。
  是吗?小雅无意识地接口,迅即又回过味儿来,你看过?
  你书里夹有。
  ——他还是看了。
  很难得。他缓缓地说,我以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也总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盲不语。现在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
  小雅笑了笑,没说话。衣服已经洗完了,小雅已经没事可做了。没有任何具体理由地和他呆在一起,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把洗衣盆放好,走进屋子,隔着竹帘望着他的身影,思谋着再怎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合乎情理地和他搭话。然而这种想法又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她终于没再出去。灭灯之后,透过窗外的月光,她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东厢房门前,像月光下的一滴水,又像月光下的一条河。
  
  三
  
  小雅和陈歌最初的有些意味的交往仅止于此。之后,陈歌杳无音信。小辉每年春节去探望他的父母时,二老都会痛哭一场。后来有传说他死了。小雅不相信。她认定那肯定是谣言。她从没想到过他会就这么死去。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会很韧性地活下来。
  八年之后,陈歌回来了。那天,小雅的半个月病假正好结束。半个月前,她做了流产手术。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可不能不做掉。前些时她的嘴里长了个大疔,医生开了许多捎炎药,没想到恰恰这个时候就怀孕了。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有些消炎药可能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小雅和何杨商量了,就做了手术。在这个小城,这样的事情俗称“抱空窝”,是有贬义的成分在里面的,容易被人嘲笑。小雅夫妇除了小辉夫妇,谁都没有告诉,只说小雅身体不好,想静养一下。
  在床上窝了半个月,被子一股潮气。小雅就晒了被子。黄昏时分,她正在阳台上收被子,突然听见小辉喊她。她低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歌。
  他没死。小雅在心里对自己轻轻地说。
  陈歌也仰头看着小雅。小雅笑了笑。陈歌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进屋。何杨给他们递烟,小雅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之后,小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歌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说:挺好。挺好。
  他没有提自己八年来的情形。一个字也没提。
  小辉带这样一个人来家干吗?他们离开小雅家后,何杨问。
  他是小辉的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大约是想见一遍故人吧。
  故人?你是他什么故人?
  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难道不是故人?
  你们当年……没什么吧?
  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话虽然不多,可看你的眼神滋儿滋儿的。
  就是对我有什么又怎么了?不也挺好吗?这证明你的老婆有魅力,你不高兴吗?
  何杨呵呵地憨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小辉打电话要小雅和何杨过去吃饭。何杨有事没去——他一向都很少去。小雅去了。进屋看见陈歌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们呢?小雅说。她没有和陈歌寒喧,仿佛天天见似的。
  他们都去菜市了。陈歌说。
  孩子也去了?
  去了。说话的时候,陈歌看着小雅,眼睛死死的。仿佛小雅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像。他再也不会用那样腼腆的眼神看着她了,这就是一个人的长大吧。小雅想起何杨用的形容词:滋儿滋儿的。
  你这些年怎么样?小雅说。她也盯着他。
  挺好。陈歌把眼睛移开了: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看到了吗?挺好。
  看到的都算数吗?陈歌慢悠悠地说。小雅立刻愤怒起来:他好像在审判她的生活。他有什么权利审判她的生活?
  眼前看到的不算数,跑了八年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就算数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语气,说。
  陈歌忽地笑了:变厉害了。你。
  小雅把包放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好像那两句话是打仗一样。这么多年了,陈歌还是遗留给她一些紧张。
  你呢?她问陈歌,这么多年都在哪里?
  很多地方。
  做什么?
  生意。
  小雅沉默。
  还写诗吗?许久,他又问小雅。
  不写了。小雅说。
  真的挺好?陈歌又问。
  是。你还走吗?
  走。最近得到武汉一趟。有笔生意要谈。
  我过些天也要出门了。小雅说。她要去辽宁,和一个副局长一同走。东北有两个会,一个在长春,一个在沈阳。副局长参加长春的,她参加沈阳的。然后再一起回来。
  只有你们两个?
  是啊。那个副局长是女的。局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一起出门大家都放心。小雅知道他什么意思,说。
  陈歌大笑。
  他们就没有再说活。小雅走进厨房,一遍遍地擦着灶台。擦,擦。一直擦到哥嫂回来。陈歌手里拿着遥控器,自始至终没有换一个频道。
  挺好。小雅想着自己的回答。厨房里的瓷砖墙雪白锃亮,就像她回答时简洁无辜的神情。八年走过来,除了挺好,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八年,从历史课本的角度去看,不值一提。但对于一段动荡的个人岁月来说,却足够长久。八年时间可以遇到很多人,可以碰到很多事,可以让很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筷笼里有两双朱红的筷子,已经褪色了,这是小辉结婚时的喜筷——八年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小辉结婚,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案台上放着一盒淡绿色的伊利优酸乳,插着一根淡蓝色的吸管,小雅突然觉得,它很像医院里的导尿管——八年中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父亲病逝。父亲是癌症。父亲住院期间,嫂子只去看过一次。说是怀孕了,到医院去不吉利。她去的那天,父亲已经不行了,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每一股风,都是嫂子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金澄澄的;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定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末了还是给了。于是就既给了钱还不落好,说母亲对他们存心眼太多,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毛病。于是一边拿着钱,一边还对母亲进行着冷处理。
  父亲去世三年后,也就是小雅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何杨。两年后,他们结了婚。这是第三件大事。结婚的当天嫂子大闹,主题就是母亲给小雅的陪嫁太多。母亲辩解说那全是小雅平日积存的工资,自己一分钱也没贴给她。
  你要不把她养那么大,她能挣工资?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你还说不是存心给?!嫂子的脸活生生像粘上了一副狮子面具,小雅一辈子都记得。
  小雅婚后一年,母亲去世。第四件大事。母亲是脑溢血。安葬母亲的所有程序和父亲都一模一样。小雅记得格外仔细的,是车停在老家门口时,小辉迎上来背母亲下车时,被泪水漫过的脸上的皱纹——他已经开始老了。
  老得不可开交。
  因为那一刻的泪水,小雅原谅了小辉所有的糊涂和懦弱。
  母亲去世后,老房子被小辉卖掉,买了新楼。三室两厅,说是有弟弟小黎一厅一卧。小黎跟着小辉夫妇过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但小雅什么都能想象得到。小黎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小雅根本就没动。她知道小黎还会回来。小黎只有跟着她过。今年小黎刚刚考上了大学。这该是第五件大事了吧?小黎的学费和生活费自然也全是小雅的。
  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何杨用尽了各种关系把小雅调进了体面的市政府大院,再也不用吃粉笔灰了。在旅游局办公室上班。一直到现在,市里有一个国家级风景区,山水绝佳,这两年渐渐火了起来,连续几年的门票收入都排进了全省前五名,业绩很好,局里的工资也很高,出差机会还相当多。
  就是这样,平淡而又不平淡。平淡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不平淡的几亿句话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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