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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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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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倒可以试一次呢。
  
  后来,父母亲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真正琐屑得很。比如为一盆剩水。天渐渐冷了,洗脸都要用热水了。母亲要求家人把用完的洗脸水都倒在一个桶了,她可以在里面涮抹布。父亲就常常忘,用完了就端出去朝着下面一泼,风度潇洒。几次之后,母亲没耐性了,就说父亲。父亲反而驳斥母亲太不可理喻:这算个事吗?这算个什么事!我们家虽然等着买房子,可也没有穷到那个份儿上,多烧点儿水就是了。母亲说不是钱的事。她又不是家庭妇女,也有工作,没时间尽等着水开。又质问父亲:五楼的煤气,你往上背过几回?又说这不是经济问题,是观念问题,意识问题,原则问题。
  为一盆剩水,他们吵了一个冬天。这是比较大的争吵项目。其他的零碎就不必说了:母亲说父亲吃蒜没清理蒜皮,父亲说母亲看电视爱议论比五百只鸭子还聒噪,母亲说父亲抽烟是害一家人,父亲说母亲在包子馅里放那么多姜末纯粹是想辣死人……但当了人,他们还是一点儿什么不露,恩恩爱爱,和和睦睦,心照不宣地享受着人们的夸赞。柳斯在一边听不下去,就回到自己的床前,在窗台那里站一会儿。他想,如果这就是所谓幸福的话,那他宁可不要。
  他有他的幸福,那就是:想一想往下爬的事儿:
  楼层的选定。三四层太低,不刺激。六七层又太高。他会怕。怕了就有压力,有压力就会影响,陕感。那么就五层最好。他见天在五层住,五层的高度是他熟悉的。熟悉了心里就塌实,塌实了就没有心理障碍,就既不遮蔽乐趣,也不折扣水平。每层楼按三米算,五层的地面也不过是四层的楼顶,十二米。再加上地面到窗台的高度一米,共十三米。不高。以前他从两米多高的地方跳过,没事儿。再说,他又不是跳,是爬。
  窗户。像他床前这样的木窗户就很好,那些塑钢的和铝合金的估计也不错。但有一条,窗外决不能有防盗网或钢筋。
  承重物。房间里最重的东西是柜子。既比窗宽,也比窗长,即使是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柜子被他的体重牵动,也决不会从窗口破框而出。
  绳子。要两根。一根系在腰上做保险绳,一根做攀爬绳。粗尼龙绳就可以。攀爬绳当然要超过十三米。腰上绕两圈,他的腰两尺三,柜子上绕两圈,绳子每隔半米要打出一个结,便于脚踩和手抓。这样至少就得多算出五米来。十八米大约该够了。保险绳不能太长,得比攀爬绳少上一两米,这样即使攀爬绳出了问题,他被保险绳悠着直线坠落,也不至于砸到地面上,让脑袋开出白色的花。
  爬下去的方法。绕着柜子拴好绳,把承重绳垂下,把保险绳系好,上了窗台,屈蹲,双手把住墙壁里侧的砖棱,先放下一条腿,再放下另一条。放完了腿,手抓住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挪。挪到哪一层就踩着哪一层的窗户定定神,喘口气——喘气的次数要比楼的层数少一回,因为到了第一层,“扑通”一声跳到地面,就用不着喘了。
  其他重要细节。绳子,鞋子和运动衣都要白色的,既符合爬楼的气氛和心情,也和楼的颜色浑然一体,不易被人发觉。防滑粉是没有,那就用土吧。抓两把就够了。还要带上打火机和香烟,爬得舒服的话,就在半路抽上一支。
  柳斯琢磨着这件事,越琢磨越入迷。这件事的详尽程度和父母的吵架频率一起深入着。然而,功课很紧张,他没有时间一直想,只能偶尔,一天,几天,十几天,几十天,在晚上,独自站在窗前时,想那么一次。一次想那么一小会儿。高兴的时候想一想,郁闷的时候想一想,有时候正做着物理题和方程式,脑子里也会开个小差,用数学和物理的角度,把这件事情想一想。
  想着想着,看着看着,柳斯就觉得:这个窗,渐渐就像他的门一样了。
  
  五 
  后来,新房子买好了,也是白墙,也是五楼,也是坐南朝北,塑钢窗外没有防盗网。
  “好房子。”柳斯说。
  “咱们是没钱,要是有钱,买二楼三楼的,才叫好呢。”父亲说。
  有两间卧室挨着北窗,一大一小。另一间面积最小的,挨着南窗。搬家进去的时候,父母亲自然要住最大的。柳斯挑了挨南窗的那间。母亲悄悄问他:“你怎么不挑北窗那间?面积比这个大,风景还好。一入眼就是小区的中心花园,有喷泉和雕塑呢。”柳斯说:“我不要。”母亲问为什么,柳斯说:“我是一个人一间,妹妹们是两个人一间,我怎么还能要大的?风景好就更该让她们看,我是哥哥,该有着点儿气度。”把母亲说得又欢喜又惭愧。
  这当然是最堂而皇之的理由。然而自然还是另有隐秘不能说的:一是他不想和父母亲并排隔壁。二是他习惯了南窗夜晚的光线。三是只有一个人住在这边,他才好找时机实施爬楼计划。
  大凡心有所想,不仅夜有所现,日也会有所现。一次,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说国庆节去哪里玩,大家说东说西,问柳斯,柳斯说他哪儿也不想去。小妹妹柳影抨击柳斯:“你这个人真没劲。你说说你有爱好吗?你喜欢什么?”柳斯说:“我喜欢站在窗前看。”说完柳斯就有点儿后悔了,心想和她较什么劲呢?
  “看什么?”大家—起追问。
  “能看什么就看什么。”
  “你不是……”母亲想问,又停住。
  “我是开玩笑。”柳斯连忙说。
  “我说呢,一个大男人家没事在窗前腻味什么。”父亲说,“千万可别学成那样,神经有毛病。”
  一天晚上,柳斯在深夜在窗户边站着的时候,母亲偷偷推开了他的门。她怕柳斯用望远镜偷窥对面的人家。柳斯的门是反锁的,母亲配有一把钥匙。她进来,看见柳斯的背影,像一尊雕塑一般。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斯,你在看什么?”
  “妈。”柳斯回头笑道。他的笑突然让母亲有些恐怖。
  “妈,你过来。”柳斯说。
  母亲走过去。柳斯让她和自己并排站着,指着远处:“你能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了什么。”
  “这有什么好看的?”
  柳斯笑笑:“我就是喜欢看这些。”
  母亲摸了摸柳斯的脸:“没发烧吧?”
  柳斯笑笑:“三十六度五。”
  这天晚上,母亲和父亲讨论了一夜,研究柳斯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说他最担心的事情是柳斯精神有毛病,可他柳家好像从没有什么家庭精神病史,母亲呸他,说自己娘家也没有;又说他是乌鸦嘴:说自己儿子精神有毛病,以后还要他怎么做人?!
  谁都不能说!母亲强调。
  是谁都不能说。父亲也说。
  静静的夜晚,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有些悲壮。他们都心如明镜: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如果不出预料的话,今后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父母亲都不在家:父亲下午出差走了,母亲回娘家照顾看望生病的姥姥,说好晚上在那里过夜。就柳斯和柳絮柳影在家。柳斯晚自习回来,她们两个已经睡了。柳斯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月亮很好。柳斯决定了:就是今晚。
  绳子,衣服,鞋,他早就都准备好了。一切都按他设想的一样。不,比他设想得还要好:就硬件来讲,小区的墙壁不像宿舍楼一样一光到底,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搁空调的水泥板,可以借力。就软件来讲,他的心理状态也是平静极了,没有预先估计的那些微微的紧张。
  他把绳子在大柜上和自己身上拴好。看看表。
  十二点了。开始吧。
  上了窗台,屈蹲,双手把住墙壁里侧的砖棱,先放下一条腿,再放下另一条……在双腿离开窗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微微的失重。但很快就好了。他往下看了看直直的绳子,预感到下面的行程会如电视上的洗发水广告一样“如丝般顺滑”。
  突然,他发现哪点儿好像不对劲儿。他又往下看了一眼。绳子下面有一块阴影。人的阴影。再一定睛,这阴影是他熟悉的。
  是母亲。
  母亲回来了。
  隔着五层楼的距离,在夜色中,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他可以猜得到。他把母亲吓住了。母亲在被吓的同时又怕把他吓住。所以她只有用最后的力气,沉默。
  柳斯双臂一撑,又爬上了窗台。母亲“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那一声,柳斯觉得她肯定有哪根骨头被震碎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每天晚上,柳斯夜自习一回来,她就要求柳斯睡在她的身边。
  “为什么?”她一遍遍地问。
  “不为什么。”
  “是不是学习压力大?还是喜欢上了谁人家不理你?还是跟哪个同学有了矛盾?”
  “真的不为什么。”柳斯说,“如果你实在想让我骗你一下的话,那我就选个理由。”
  母亲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有一个石磙碾着她,要把她所有的水分榨干。柳斯知道自己惊吓她了。可她至于这么痛苦吗?他实在困惑。
  三天之后,父亲回来了。母亲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也以同样的问题问了柳斯。
  “想做—件事情,找个理由就那么重要吗?”柳斯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再也不说话了。
  父母让柳斯和两个妹妹调了房间。有时候,柳斯半夜醒来,偶尔可以听到隔壁房间开窗的声音。
  “站的菩萨站一世,坐的菩萨坐一世,他要是爬窗爬一世,我们就跟着操心操一世了。”一次,柳斯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
  
  六
  
  大学几年,父母亲倒很安心。同宿舍八个人,什么都众目睽睽,他们不怕。柳斯大学毕业回来,分配到了民政局。本来想住宿舍,父母坚持命令柳斯回家住。柳斯按时早出晚归,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就这么过了三年。三年里没见他爬窗,父母亲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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