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在冷藏车旁闲散地迈着方步,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形形色色的行人。当他估计两个跟踪者已经超过冷藏车的时候,他就转到了车的后面。他还在想:得怎么对待这两个可爱又可气的学生呢?这时,一排黑色小汽车从他身旁跑过去,一直驶向松花江边。他瞥见车里坐的多半是日本人,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还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咧着通红的嘴唇在笑。她脸上的胭脂一直搽到脖子下面,凡是露肉的地方都像新出厂的面粉口袋一样白,看样子很像日本歌妓。这一排小汽车有十多辆,后边几辆上坐的全是宪兵和警察。王一民知道这是日本上层统治者在携妓游乐;从车队沿江向西而去的情况看,很可能是到水上饭店纵饮去了。水上饭店是从江边上一直延展到松花江水面上的一座高级饭店。在哈尔滨那数不清的中西大饭店中它是首屈一指的,它的名声已经传到东洋三岛和欧美两洲。它所以出名不仅因为松花江水就在顾客的饭桌下流过,在涛涛的流水声中举杯痛饮别有一番风味,它的出名主要还是由于它用重金招聘了最优秀的厨师。吃中菜,这里最具有北方特点,厨师是早年从北平请来的。而最有名的则是它那具有俄罗斯风味的西餐,厨师是十月革命炮轰冬宫以后,从沙皇的御厨房里流亡到哈尔滨的。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本来光凭这一伙带有神秘色彩的白俄就可以吸引一些好奇的顾客,又何况他们确实掌握了纯俄罗斯的烹调艺术呢。
最近日酋玉旨雄一新上任,王一民从报纸上注意到,哈尔滨各界和各著名的汉奸都在宴请他。水上饭店当然是他们大摆宴席的好地方。所以王一民估计很可能是这么一伙人。果真如此,松花江边上就会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走狗。他们不戒严,却设下了陷阱。在这种情况下,王一民当然不宜于和两个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下的学生会面了。
突然出现的车队,帮助王一民下了决心。他从冷藏车后面,几步就跨进了中国头道街,然后横穿过马路,像进自己家门一样走进了一座黑大门。这是一个大杂院,他知道类似这样的大杂院,都是通连两条街道的。从头道街的北门进去,就会从二道街的南门出来,一进一出,一条街道越过去了。他用这个办法,接连穿行到五道街。然后他走进了一家馄饨馆,用一碗馄饨,两个烧饼,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
王一民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对面屋的作家塞上萧还没有回来,屋里静悄悄的。他拉好窗帘,打开台灯,准备选几篇古文,备备课。塞上萧已经给他说妥,到卢运启家去兼家庭教师。卢运启听说是他青年时代故友的后代,非常高兴,表示欢迎他早日前去。他也准备一两天内就去上课。
王一民找完书,刚坐到椅子上,还没等翻开书,忽然隐隐约约听见院里有人打听他的住处。奇怪!自己从来没把住处告诉过陌生人,连学校登记簿上写的都是从前的旧住处,现在有谁到院里来找自己呢?他急忙走到窗前,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朦胧中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正站在胖大的房东老太太面前问话。房东老太太正用手指着自己的房间向这两个人说着。当王一民在昏暗的夜色中辨认出这两个人是谁以后,他不由得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还是那两个心爱的学生!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王一民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眼睛,从他横越马路,到走进馄饨馆,又回到自己住处,再没有发现任何跟踪者,包括这两个学生在内。自己本想明天再找个机会和他们唠唠,现在既然这样穷追不舍,而且就站在自己院子里,怎么能再避而不见呢。
当王一民推开屋门的时候,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站到他的门前了。两个青年一齐脱下帽子,向他鞠了一躬,齐叫“王老师!”
王一民见房东老太太还没有回屋,似乎惊异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便坦然地一边往屋里让着两个学生,一边对房东老太太点点头说:“您进屋坐坐吧,这是我的两个学生。”
“好,好!”房东老太太也点点头说,“王先生应该有客人来,更应该有女客人来。”说完她格格笑了起来……
王一民关严屋门让两个学生坐定,给他们每人斟了一杯茶以后,就笑着对他们俩说:“好哇,你们两个当了半天福尔摩斯,辛苦了。”
两个学生高兴地笑着,大个子罗世诚说:“不,王老师,我们不看那洋玩艺,我们爱看武侠小说。”
“那就是要当小侠艾虎,再不然就学浪子燕青。”
“不,我们不学那些为皇上、太子、员外老爷卖命的武侠。”肖光义又摇着头说,“我们就是要学王老师的本事。”
“嗯?学我?”
“对,学王老师。”罗世诚一拍腿说,“学您的文才,学您的勇气,学您的枪法,学您的武艺。”
“嗯?我还有武艺了?”王一民笑着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还有武艺了?”
“我们看见了。”肖光义瞪着眼睛说,“那天晚上您甚至连点动静都没出就把特务撂倒了,您跳起来真比狸猫还轻还快,我还没看明白您就把敌人扔到三四米以外的手枪拿到了手。”
“我们跑进小树林,怕您陷进虎口,又蹲那儿看了看……”罗世诚接着说。他个子大,但说话速度可没矮个的肖光义快,声音也没有肖光义清脆。
罗世诚才说了两句,肖光义又接过来说:“‘我们看您几乎都没用瞄准,一抬手叭叭两枪,两个敌人就倒下了,又一转眼,您竟上了墙头。”
“我看连那武艺超群的南侠展熊飞也没您这功夫。”
王一民听到这里,纵声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竟流出了眼泪。他擦了擦眼睛,又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里向外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向两个学生说:“你们可真会编,我还成了展熊飞啦!这要叫康德皇上听说,还备不住把我请去,封我给他当‘御猫’呢!”
“我们一点也没编。”罗世诚涨红着脸,非常认真地说,“那天我们蹲在小树林里都看见了。我们当时想,敌人要对您下毒手,我们就冲出去拼命。”
“后来您跳上了墙头,我们俩也就跑了。”肖光义又激动地说,“我们俩一口气跑到我家里,真盼着天快亮,恨不得一时能看见您平安脱险。”
“当我们在火车站前,听见您一声咳嗽,一眼发现您的时候,可真用得上‘心花怒放’这个形容词了。”罗世诚一挥拳头说,“那时,我就更加相信您武艺高超。”
“所以我们就一定要把心里话跟您说说。我们不但要当您的学生,还要当您的徒弟。”
“跟您学文习武,练成好功夫,好打日本鬼子!”
王一民又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摇着头说:“学文,我一定好好教你们,学武,我一招不会,那天晚上完全是人急出猛劲,根本没有什么招数。”
‘不,王老师,我知道您会武术,我还有证据……“罗世诚一边说着一边转着脑袋向四面墙上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转回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疑问,嘟嚷着说:”嗯?怎么没有了?“
王一民心里猛然一动,他立刻明白他是在找那把宝剑!这把剑是前两天才从墙上摘下来的。当他探知敌人在搜捕“纪念碑”事件的“要犯”当中,特别注意会武术的人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把这把剑藏起来了。现在罗世诚显然是要拿这把剑作为他会武术的见证。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个第一次走进他屋里的罗世诚,是怎么知道这墙上挂着宝剑的呢?从这把剑又联想到这两个学生竟然找到了他的住处,这是从谁口中打听到的?想到这里他就对面现狐疑之色的罗世诚点点头,笑着说:“看起来你们下的功夫还不小呢,不但对我跟踪、盯梢,还打听到我的住处,连我屋子里的摆设都探听出来了。”
反应灵敏的肖光义听到这里连忙摇头摆手说:“哎呀,王老师,您可别冤枉我们,跟踪确实跟了,这也是您逼出来的,您在学校里不肯跟我们谈嘛。至于其他情况,我们从来也没下功夫去打听,是罗世诚听人说的。”
王一民的眼光移到罗世诚的脸上,这双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罗世诚的心。罗世诚狐疑的眼光没了,脸又涨红起来,他猛然往起一站,激动地说:“王老师,您的住处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知道您不大愿意让人到这里来……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今天我们俩把您跟没了。”肖光义接着说,“想和您谈谈的心情又特别迫切,所以经我们俩再三研究,才找上门来。”
“我知道我们来了以后,您一定会问我们听谁说的。”罗世诚说到这里更加激动地把手按在前胸上说,“请王老师相信我们两人,我们把您看成是我们的恩师,像慈父一样的恩师。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们猜想您可能是那抗日最坚决的共产党,我们盼望您是,那样我们就和您更亲了,因为我们是……”
“因为我们是热爱祖国的青年!”肖光义赶忙接过来说。因为他想起他们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时候的誓言:不许向任何人泄露团的机密。当他们还没有最后证实王一民是共产党员的时候,怎么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哪怕是救过自己性命的人也不行啊。
罗世诚由于过分的激动,和对敬爱的老师的无限信任,险些把不应该说的话说出去。经肖光义又一点他明白了,忙点点头说:“对,因为我们热爱祖国,痛恨日寇。我们知道您的心和我们是一样的,当您给我们高声朗诵杜甫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著名诗句的时候,我们看见您的眼睛是湿润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准备把心交给您了。在‘纪念碑’前,您的突然出现,使我们感到非常惊奇,过后我和肖光义俩曾经反复研究:您是无意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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