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民钱重者死;其他罪无轻重,悉决柳条笞背,不杖于臀,恐妨骑马。”马背上的
民族,将骑马看得分外神圣。皇上谕旨“就地打屁股”,吴小子只有死在这里了!
行刑者手持蟒鞭,鞭梢一丈二长。无人不晓行刑者的功夫,十步外桌子上,竖立二
十五块铜钱。鞭手侧身站立,将长鞭甩起一个大圆,说:“中间的。”鞭梢蛇一样
飞出去,第十三块铜钱溅起一线白光,骨碌碌滚落地上。卜面的铜钱自动落下,一
摞二十四块大钱仍竖得笔直。如果人犯没整明白,或者仇家使了钱,行刑人懒洋洋
地挥动鞭子,噗噗噗闷响,鞭子却像刀切一样,皮飞肉碎,骨头暴露,轻罪判二十
鞭的,能要你的命。若使了钱,行刑人将鞭子抡圆,咔咔脆响,落鞭却虚,棉裤开
花,不伤皮肉。知县判鞭一百,执刑人等于打了三五下。执刑大汉摇摇摆摆走出县
衙后,立即被刁民无赖或遭冤屈的良民亲属围住,拍肩膀搂脖子,将行刑手拉进牛
羊杂碎老汤馆,猜拳行令,山吃海喝。
皇上拿下的,谁敢含糊! 行刑手一鞭子,把吴小子打瘫在地上。行刑者瞅都不
瞅,鞭梢飞向钦犯的屁股。吴小子惨叫一声,哭了。他招供了,他得罪了他没有放
入围场的人。鞭似飞雨,皮开肉绽,吴小子两只手抠住地砖,抠进地砖缝内,一块
青砖拱起来。吴小子牙齿啃得青砖咔嚓咔嚓响。郎捕快手一抬,行刑手停鞭。郎捕
快蹲下,用手指抠出吴小子嘴里的砖末,问:“留不留话? ”
吴小子嘴唇嚅动。郎捕快听不清,猜出他担心家属,说:“皇恩浩荡,罪诏你
自己,与家眷无涉。”吴小子点头谢恩,一阵呛咳,吐出一腔血,咕嘟咕嘟,喷涌
不歇,血腥气熏得行刑人睁不开眼睛,直要呕吐。吴小子头一歪,脸色灰败,眼神
像宰杀后的死羊眼,僵直,冰冷了。四名捕役提起吴小子的四肢,向外走,步步淋
血,烂肉啪哒啪哒掉下来……
后院空了。
店主端来簸箕,用笤帚将肉渣收拾净,有一块肉,核桃大,还颤着哪! 店主心
惊肉跳,跪在地卜,用湿抹布擦拭砖地上的血污,一把一把……吴小子和善,仁义,
从没短过他的房钱,就是今天的住店钱,也提前给了。平时,吴总管遇见长辈,准
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侧身让老辈人先过去。过年,吴总管骑着马,从百里外嗣场
赶来,第一个向店主家拜年,然后向街卜老辈儿人家拜年。
店主走进屋里,吴总管的烟枪担在托盘上,冒出袅袅青丝;地上,摆着吴总管
的马靴。店主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来! 吴总管从来没让他叠过一次被褥,没让他收拾
过一次房问。住在一个院,吴总管对他的媳妇,能回避就回避,躲不开了,便垂眉
耷眼,客气地叫:“嫂子。”
店主回到前院柜台,打开旅馆登记簿,抖颤着,恭恭敬敬地补写上“吴小子”。
吴家人不能住在围场了,流落到本乡,被店主接进店里。吴家人从此远离官场,
做旅蒙商,一辈辈下来,财富积敛,人丁兴旺。店主的后代没有男孩,女孩与吴家
男孩结亲,两家合一,店撤了,成了吴府。
吴府鼎盛时,前院两侧盖起两排长长的马号,拥有六十六匹宝马,真正是一支
商队,远征内蒙、外蒙、俄罗斯。到吴长安老父亲那辈儿,商队陷入一场持续二十
九天的雪暴,蒙古高原仿佛惨白的坟场,商队全军覆没。吴长安长大成人,接过家
业后,将行商改为坐贾,开当铺、油坊、烧锅,置办田产,南下县城投资,彻底断
绝北上的念头。如今,大院内只剩下一头骡子和四匹马,轿马车停在偏门口,轿帘
垂下,马号空旷。
吴长安将青石马槽留下来。六十六只马槽,在幽暗中膨大,像两列石棺,庭院
深阔,阴气拂拂……
吴长安抬起头,朝后窗外望去,山坡上,樟子松油绿汪汪,两只松鼠蹿跳着,
毛茸茸的长尾巴卷到头顶。它们像一对兄妹,依傍着,抬起前爪摸嘴巴,黑溜溜的
眼睛朝餐厅内张望。吴长安脸上有了生气。
张抱丁自己,一无所有,心思全都放在吴府。吴家基业大,不容易呀! 吴家若
毁了,他活着也没有精气神,不过是一张皮。张抱丁想到牧场村的牛群,那是吴家
根基。听说前几天,几个大户人家活蹦乱跳的塘鱼,一夜之间通通翻白;一些牲畜,
莫名其妙地死了。
立世的根基在德行啊! 张抱丁道:“老先生,你该去牧场村看看。”
吴长安说:“看我的牛? ”
“看看人瑞,老爷子九十七岁了。”
吴长安盯住张抱丁,脸肌激动地抽搐,说:“抱丁,你思谋得深沉! ”
吴长安招唤管家。管家颠颠进来,吴长安吩咐:“备两匹马。”
张抱丁道:“四匹。”
吴长安一怔。
张抱丁道:“把大少爷和小姐也带上。”
吴长安用力点头,道:“四匹,告诉世达和黛伦,去牧场村。”
管家扭转身,吴长安喝住管家,感慨道:“你呀! 跟了我一辈子,成只老猫了。
你什么时候替我操过心! ”
管家莫名其妙地遭主人训斥,剜张抱丁一眼,弓身出去。
去一百二十里外的北牧场,太远了。吴世达正忙着给《辽西国民周报》写稿子,
不愿意动弹。吴长安沉下脸,吴世达乖乖地撂下笔,跟随父亲出发。吴黛伦上马前,
使劲亲了口她那匹小黄马的耳朵,像春游一样高兴。自吴小子以后,满族的吴家,
不与本民族人结婚,跟汉族、蒙族,甚至回族结亲,吴家后裔血统混杂。吴世达十
九岁,高个子,宽额头,有点近视,没戴眼镜,薄嘴唇,下巴方正,一张刚柔相济
的脸形。吴黛伦比哥小三岁,蹬上短靴,跃上马背后,嫩腮含笑,酒窝漾波。一路
上,遇见乡里熟人,吴长安掀动礼帽,表示问候。吴世达微笑,点头。吴黛伦东张
西望,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儿。
遇见长者,吴长安将礼帽摘下,放在胸前,说:“老叔,想死我们了!'’长者
说:“大东家,我们也想你啊! 不常看你出来了! ”
吴长安说:“老了。”
过去后,吴黛伦嘻嘻笑起来。
吴长安说:“傻笑什么?!”
吴黛伦说:“爸,你不是套近乎吗? ”
吴世达说:“就你心眼多! ”
吴黛伦说:“白套了! ”
吴长安道:“咋说? ”
“人家是你的长辈,你说你老了! ”
吴长安捶一下头:“嘿! ”
黛伦真是小聪明,吴世达微微一笑。张抱丁美滋滋乐着。与吴府全家人驱马同
行,张抱丁趾高气扬,神采气扬。经过乡公所时,呼小尾走出来。呼小尾问:“大
东家,去哪儿? ”
吴长安掀一下礼帽,说:“牧场村,看望人瑞去。”
呼小尾问:“我跟着? ”
吴长安说:“不用。”
吴黛伦用短马鞭指戳呼小尾:“臭小子,你好大的胆! ”
呼小尾怔住,知道她没正经的,可也摸不着头脑。
吴黛伦说:“我爸掀帽子了,你腰杆倒拔得挺直溜。”
吴长安喝道:“黛伦,别疯! ”一纵马,出街。
呼小尾弯下腰,叫道:“小姐一路顺风啦! ”
吴黛伦在马上扭回头,撅嘴损他:“咄咄咄! ”
一行人笑声留在乡街里了。.吴家爷儿仨和张抱丁,走进牧场村人瑞家。乡亲
们赶来,跟进院,在外面扒窗户瞅。
吴长安对世达和黛伦低声道:“跟住我。”语气严厉。
人瑞是蒙族人,蒙族人家门槛神圣。吴长安蹭蹭鞋,高抬脚走进去;吴世达蹭
蹭鞋,高抬脚跟进;吴黛伦蹭蹭马靴,风一样飘入。张抱丁心眼一转,得有个亲疏
远近,甭得意忘形,留在了门外。乡亲们目睹吴家人按照长幼顺序而入,啧啧道:
“规矩啊。”
灶房棚梁上,吊着几十只鼓溜溜羊胃,盛满酸马奶,蒙古人称“忽迷思”。马
乳白天任驹食,夜晚,将马乳挤到革器里,陈放些日子后,浊白,味酸,随舀随喝。
马乳长期贮存,就要“撞”,撞个七天八天,撞得色清味甜,便能过冬了。灶房里,
摆口酸奶缸,吴长安抓住木棒,撞十四下;吴世达接过搅棍,撞九下;吴黛伦搅和
六下,以示对主人祝福和敬意。
通通撞奶声传入里屋,人瑞像一摊泥堆在火炕上。老人眼睛白翳蒙蒙,却认出
了吴长安。人瑞的儿子、孙子、重孙女,都在吴家牧场做工。老人不能下炕,抬屁
股窝儿都费劲了,匍匐在火炕上,头触炕面,向前挪蹭,像一只蜈蚣精。吴长安慌
忙上前,用双手捧住人瑞的头,轻轻托起。老人脸似黑蛛网,累得呼噜呼噜喘。吴
长安掏出红包,塞到人瑞抖颤的手里。
人瑞说:“留着,给你爸、妈买刀烧纸吧。我想他们啊! ”
吴长安说:“我爸我妈比您还小一辈呢。这是我们爷儿仨替他们孝敬您的。”
人瑞呜呜哭起来,没有眼泪,他的井干了。
吴长安叮嘱世达和黛伦:“吴家的人,绝不能做一丁点对不住牧场村的事。吴
家先人,埋在草滩上了! ”
吴世达和吴黛伦连忙点头。
乡亲们都看见,听见了。
吴家牧场的牛,卖给奉天大东北商贸局,免检。
别人家的牛,肉质并不差,但毛皮脏,蹄子沾牛屎,还有少数豁鼻子,长疥疮
的丑牛,舍不得清出群,就格外扎眼,牛群上不去等级,价钱跌得惨。吴家出手的
牛,皮毛鲜亮,体型健美,个个在一千二百斤左右,上下不差十斤。吴家常年存栏
五百头成牛,加上牛犊、种牛,价值百万家当。吴家仁义啊! 怪不得吴家偌大牛场,
秋毫无犯! 吴家爷儿仨和张抱丁离开人瑞家,去牧场。吴长安心情好,对世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