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门罗不同,在许多人看来,死亡并非一个悲剧,毋宁说是一件美事,是他们所期待的休息。一些人提议,如果他能和已经过世的老牧师一样,在布道时主要是谴责罪人,绘声绘色地讲解圣经中的故事,比如蒲草箱里的小摩西、甩石子的少年大卫,那么他的心境可能会更安宁平和一些。
门罗拒绝了这一建议,对某位长者说,这并非他的使命。他的话不翼而飞,传遍了整个教区。人们普遍认为,他使用使命一词,暗指自己是一位传教士,从而把全部会众贬低到了未开化的野人的境地。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捐款,资助传教士向真正的野蛮人传道。在他们的想像中,野蛮人都生着深浅程度不一的有色皮肤,居住在极为偏远的蛮荒地带,和他们的家乡绝对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想让人们对门罗的话不介意着实很难。
为了平息会众的愤怒,门罗在当天布道一开场,就解释什么是使命。他说,每个人,不论男女,都有自己的使命。它的含义与工作没有差别,仅此而已。而他门罗的工作就是思考为什么人生而有死。他有意对此继续进行思考和讲解,并至少会以驯马或清除田里石头的耐心和毅力坚持到底。他果真说讲就讲,且无比冗长。那天上午讲道的全过程中,英曼坐在教堂里,眼睛一直盯住艾达的脖子,听着门罗重复了四次爱默生的那段关于肿瘤和树疣以及永远萎缩的话。
布道会结束后,男女会众分门走出教堂。一直套在车辕上的马身上溅满泥浆,一匹匹站着睡着了,马车轮陷进泥中,直达轮辐。它们被人声惊醒,一匹栗色的母马抖动肚皮,发出拍打脏地毯一样的声响。教堂的墓园里充满了泥浆、湿叶子、湿衣裳和淋湿的马匹身上发出的气味。男人们排成行与门罗握手,然后都来到湿漉漉的墓园里,四下转悠,观察天色,看雨是不是真的住了,或者只是临时喘口气。一些年纪稍长的人低声谈论着,说门罗的布道古怪而远离经文,又佩服他不为别人所动的顽固劲头。
未婚的男人们聚成一圈,靴子和裤脚上都溅满了泥浆。他们谈话的内容更适合星期六的晚上,而不是神圣的星期天上午。所有人都不时朝站在墓园边上的艾达瞄一眼,她看上去是那么与众不同,美丽,却又极不自然。其他人全都穿着毛料衣服御寒,艾达却身穿一件乳白色的亚麻裙子,领口、袖口和裙摆上还镶着蕾丝花边。似乎她选择什么衣服,主要是根据月份,而不是天气。
艾达双臂环抱胸前,一些年长的妇女走过去跟她讲了几句话,接着是一阵双方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和踌躇,随后她们就离开了。英曼注意到,每当有人朝她走来,艾达就向后退一步,直至被一块独立战争老兵的墓碑挡住退路。
——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会理我吗?迪拉德家的一个小伙子问。他来教堂的目的与英曼完全一样。
——我摸不准,英曼说。
——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追求她,还是看我的吧,霍布。玛尔斯对迪拉德说。
玛尔斯身量不高,肩宽背厚。马甲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老大的一块怀表,银链子一直垂到裤腰,上面还悬着一枚涡卷花纹的链坠。
迪拉德说,你以为你什么都能。
——不是以为,是事实,玛尔斯答道。
这时另一个人说,我敢拿一百块钱赌半块姜饼,她肯定在查尔斯敦已经有了意中人。此人身材极为干巴,五官极不端正,因此只有干瞪眼的份。
——意中人可以忘记,这有什么希奇的,霍布说道。
然后他盯着英曼,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笔挺的衣服,说:你穿得太死板了,追姑娘的爷们得显出点性格。
英曼很清楚,他们会一直绕这个话题谈个不休,直至某人终于鼓足勇气,去艾达那里出乖露丑;或者互相奚落个没完,直到某两个人动了真火,跑到外面的路上干一架。所以他手指朝额头一抬,说了声再会就走开了。
他径直走到莎莉。斯万哲跟前说,如果能给我引见一下,我愿意帮你开一亩荒地。
莎莉戴着一顶宽边软帽,眼睛全被挡住了,所以她得后退一步,仰起头来看着英曼。她对英曼微微一笑,抬起手,在金色铜领针上来回摸了摸。
——你看我都不用问对方是谁,她说。
——现在时机正好,英曼说着眼睛望向艾达。她一人背对大家而立,身子微屈,很明显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墓碑上的铭文。裙脚已经被高高的墓草打湿,后摆不知什么时候还在泥里拖过。
斯万哲太太用拇食二指捏住他黑上衣的袖子,英曼就这样被她轻轻牵着,穿过园子,来到艾达旁边。等她把袖子放开,英曼抬手取下帽子,另一只手前后左右理了理被压平的头发,把头发从两鬓捋到脑后,然后手掌从额头到下巴一抹,让表情回复自然。斯万哲太太清了清嗓子,艾达转过身来。
——门罗小姐,斯万哲太太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英曼先生非常希望能有幸和你结识。你已经见过他的父母。这坐教堂就是他们家的人建造的,莎莉走开前顺便告诉艾达,让她心里有个数。
艾达转过眼睛直视着英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准备要讲些什么。不待他琢磨出一句话来,艾达已经开口,说了声:嗯?
她的语气中明显透出不耐烦,不知为什么,这让英曼觉得很有趣。他转头看向远处河水绕过山脚的地方,尽力不让嘴角翘起来。河岸上,映山红和树木被雨水淋得叶子低垂,闪动着鲜亮的光泽。受到暗藏岩石的阻挡,河水扬起又落下,回旋的水流阴暗凝重,就像融化的玻璃。英曼手托帽顶,由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死盯着帽口,好像根据从前的经验,他知道将有什么东西打里面冒出来,正诚心诚意地等着。
艾达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也向帽兜里瞧去。英曼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帽口,唯恐刚才自己脸上的表情像一只守在土拨鼠地洞边上的狗。
他抬眼看着艾达,她双掌向上一翻,挑起一只眉毛,表示不知所以然。
——你现在可以把帽子戴上说点什么了,她说。
——主要是大家都对你很好奇,英曼说。
——觉得跟我说话像件新鲜事儿,对吗?
——不是。
——那么就像一种挑战?可能是那边那几个呆瓜激你来的。
——根本不是。
——那究竟如何,你自己做个比喻吧。
——像抓一个扎手的毛栗,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艾达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知道“比喻”这个词。
然后她说:问你一个事。刚才一个女人说到天气,她说这是“杀羊天”。我心里一直在想,她说的是这种天气适合杀羊,还是说糟糕的天气本身就能让羊死掉,比如淹死或让它们得肺炎?
——是前一种,英曼说。
——哦,是这样,那么多谢了。你做了一件好事。
她转身向父亲走去,英曼看见她扶着门罗的胳膊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登车上路,在两排开满了黑莓花的篱笆中间,渐行渐远。
天色已经很晚,英曼终于走出晦气的矮松林。眼前横亘着一条发水的大河,太阳刚好停在河对岸的地平线上,空气中挟裹着迷蒙的雾气,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很明显,上游的雨下得更大,河水已经溢到岸边,水流又宽又急,就算英曼是把游泳好手,也绝对泅不过去。所以他只好沿着河岸的一条毛毛道往前走,右边是阴郁的松林,左边是可恶的大河,希望能找到一座没人把守的桥梁或铁路桥。
这是一片神憎鬼厌的土地,除了新被雨水在红土上冲出来的一道道深沟,四下溜平,到处是低矮的松树。这里也曾一度生长过良种硬木,但早就被砍伐精光,它们现存的唯一痕迹,是偶尔可见的树桩,截面足有餐桌大小。树林里毒藤密布,一眼望不到边。它们绕着枝干爬满了松树,落下的松针被密密匝匝的藤蔓接住,使松树的轮廓变得模糊厚重,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像从地下冒出来的灰绿色的野兽。
这些树林看上去既邪门又危险,它们让英曼想起在海岸一带作战时,曾经有一个人指给他看一种很纤小的植物,一个生长在沼泽里的毛茸茸的小怪物。它会吃肉。他们用细木棍挑着碎肥肉片喂它。如果你把手指尖凑到它的“嘴”前,它就会咬你。这些洼地树林似乎只差一步就学会了同一个把戏,只是其为害的规模将更为可怕。
英曼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面前的河水又宽又长,是拦住他去路的一条屎黄色的障碍。作为液体,它更像稀溜溜的糖浆,而不是水。他但愿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竟变得对这令人作呕的水流安之若素。在他心目中,它甚至不配称作河流。在他的老家,河这个词意味着岩石、青苔和清澈的流水在强大地心引力的推动下奔涌向前的声音。走遍家乡,没有一条河宽到你不能把一根木棍扔到对岸,每条河的每一处地方都清澈见底。
而眼前这个宽阔的水沟,只是大地上的一条污渍。如果不是一些插进河底泥里的木桩前面堆满了泛着泡沫的黄色垃圾,浑浊呆滞的河水就像一块刷成棕色的大铁板。和茅坑一般肮脏。
英曼踽踽前行,抨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他何以会认为这里是他的家园并值得为之战斗?只能是出于无知。此时他心里能想出的唯一值得战斗的东西,是他在冷山上,在鸽子河西岔谷地中,靠近斯凯普凯特河源头的某处地方平静生活的权利。
他想着自己的故乡,高大的树木,稀薄的空气,四季都是那么凉爽。鹅掌揪粗壮的树干看着像是倒竖的火车头。回到家乡,要在高高的冷山上给自己建一栋木屋,除了秋天从云团间飞掠而过的夜鹰,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痛苦的呼喊。生活如此寂寞宁静,他将不需要耳朵。如果艾达肯随他走,那么可能还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