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无数的漩涡.无数只的手,当初引发我满腹田目酸的一幅画。我现在突然幡然领悟为何初见此画时,我会感到如此的不舒服。因为这是牒云的求救。他被父亲的手攫住于痛苦的泥淖中元法挣脱,他不直说,他不解释,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外求救。可惜没人能懂。
如今这幅画被笔刀划得稀烂,这代表了什么?牒云已经成功逃离这一切了吗?还是他换了一种方式逃避?舍弃了绘画,哪里是他的避难所;我毫无头绪。我对他的了解如此之少,他、他的父亲、他的工作,除却这些,我对他一无所知。
长久以来,我是不是就是用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能心度和他人交往?我片面地以为我见识到的就是对方的全部,却从未试图理解他们心里真正的感受。在我看不到的镜子的另一面,那是怎样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们或笑、或哭、或快乐或悲伤,如果不说我永远不明白,我坚决地为自己设立荆棘层重的防卫,不探触别人也匆使别人探触我,冷然的旁观整个世界的运转,看似勘透了一切,实际上我是不是只是在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以在被伤害之前先伤透对方?因我知道败战之人只顾得为自己舔伤;如此我便可以确保己身无虞。是速样的自私。
眼泪决了堤,第一次,我为牒云的离去而哭,为他,也为我自己。
真的,要说再见了。
提起行李,最后一次环顾河左岸这层公寓。在这里,有我和牒云的第一次接触,也有我和他的最后分别,在这之中曾上演的诸多戏码,不论欢与痛,我都知道我将永志难忘,像冰河划过山川留下的深刻烙印,我忘不了。
唯一带不走也割舍不下的顶楼的那方天地,我将它留给了命运。那是我元能左右的空缺,也许、也许我会再回来?那时肯定已是另外一番风景。
临行前我去找了季平,看到了那个和我有着相同名字的小男孩。他的个性很坏,没给我这个不速之客好脸色看,我不以为忤,倒是季平一脸歉意,彷佛庆阳的不受教全是他的错。
离开时季平将留有父亲连络处的纸条塞到我手里,又问及了我的去向。我不知该如河回答,好比一株蒲公英无法告诉你它将于何处落脚一般,我只是听天由命。也许幸运,我将在世上某处扎根〃也许不幸,我将萎地而亡。
所谓生命,不过如此。
外头的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直视太阳,犹如端详一件罕见宝物。寂地昙花一旦挨过了初升旭日的试炼,面对漫漫白昼又该以种何面目现世?冗长黑夜不再是你的依靠,仅存的单薄肉身能给你什么样的保护?我彷佛跨越了环绕在心中孤城外的那条沙河,立在宽广的天地,反倒无所去留。
坐上车,我打算再到白沙湾走走。
这最后一站,从今往后所有一切都将成为脑海里尘封的记忆。
初春的白沙湾还是有些冷,海边的人潮稀稀落落;我学牒云将鞋子提在手上,海水涌上来淹没我的脚,而后又退去。原本沙滩上那些足迹旋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海边那楝破旧的小旅舍依旧屹立在原处,进去时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正军手支腮打着盹,我问她要307的房间,她查看了房间住宿登记簿,说道,〃歹势,307有人住,309好不好?就在隔壁,格局都一样,打开窗户还是看得到海边。〃
其实并没有一定要住。的理由,只是那儿正好是我上回和牒云来时所住的房间。不置可否,我掏出皮夹预付了房钱,自己提了行李上楼。
经过307时隐约听到门后传来电视机的声音。里头住的是什么人呢?夏天还没到,海边饭店总是惨澹经营着,是情侣吧?才会有这般兴致在春天来到这里。那在旁人眼里,我又是什么样的人?自嘲地笑了,大概和落魄的失业或失恋者没两样吧?二者其实也没甚差别,横竖都是失去生命中某个重要慰藉的可怜虫。
倒在床上困顿地昏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色已暗,我下楼觅食,在附近的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里腹,路上又买了一包烟。坐在门口连抽了好几根,老板娘见我单身一人,出来挤眉弄眼地问我要不要找个小姐来。
我并不排斥和异性发生关系,在朱颜之前我也有过几个女朋友,性方面从来不是问题。既然从前没想过要利用这种管道发泄欲望,现在也没那个意思要破戒。
老板娘见我不回答,心里也有数,仍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回柜台继续守着她的电视机。
回到房里洗了澡,我走到阳台上吹风。时间才八点多,四周已是一片寂静,连隔壁房里都不见一丝声响。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哀,自己是如此贫乏,了无生趣地过了大半辈子;有朝一日发现真正想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捉不住。一阵莫名的感伤涌上来,我慌忙按住眼角,近来我愈来愈像个女人,动不动就想掉泪。
如果哭泣能换来什么,我不吝惜流满一缸咸湿的泪水〃如果不能,那又何苦多费工夫?
重新回到床上睡下,明天还要赶一大清早的火车,还是早点睡。才刚躺下,门日便传来敲门声,打开门,原来是老板娘。
以为她是不死心又来推销,不待她开口,我先行拒绝,〃真的不用了。〃
她楞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了,杯〃啦,我来帮你换热水。〃
看见她手中的热水瓶,我连忙让开,〃对不起,我以为是。。。。。。〃
〃没关系啦,我刚刚也是随口问一问。〃老板娘操着不标准的国语,〃少年人这呢早就困哪喔?〃
〃反正没什么事。〃
〃电视摸看嘛好,阮这第四台哈米拢嘛有。〃
〃我不怎么喜欢看电视。〃
〃哦,是这样哦。也对啦,现在电视也没有什么好看,外面天气冷又不能出去玩,夏天啦,等夏天到就比较好玩了啦。〃
〃是啊。〃我暧昧地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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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老板娘迳自说着.〃我们这边就是这样,夏天冬天生意差很多,冬天一到房间都放着给它养蚊子了啦。女中也请不起,整间旅馆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在打扫,很累哦,还好今年有个小朋友来帮忙啊!对了,〃她热络地拍拍我的手,〃就是你本来想住的那间房间有没有?307的客人啊,年纪虽然小,不过人很乖,,每天早上都帮我整理房间。〃
〃是吗?〃
老板娘的话突然停下来,侧头看着我好一会儿,笑得诡异,〃难怪我〃直看你面熟面熟,原来你长得有点像那个小朋友画的人。〃
〃我?〃
〃素啊,那个小朋友在这里住很久了,平常很喜欢画画,我看你长得和他画的人很像,都是这样缘投缘投的。〃
我的心猛然狂跳起来,难道是牒云?
〃他叫什么名字?〃急忙忙我反问她。
〃名字哦?〃老板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不知道,啊素怎么了?〃
我又问,〃那他长什么样子?〃
〃长相哦?〃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他长得有点恐怖哦,十七八岁的样子,平常不怎么喜欢讲话,戴着帽子,大概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的脸啦。不过说实在,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被他吓一跳,怃看过有人生那款钦啦。〃
长得很恐怖?那就不是牒云了;牒云是个漂亮的男孩啊!
我彷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连心都萎缩了。
〃少年仔,你系按怎?〃
我机械性地摇头,〃没什么。〃
她大概看我脸色不好,识相地先离卉,〃那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啦。〃
不是他不是牒云,他应该已经和牒云教授到美图去了。我明明知道的,之前还特意挂了通电话到T大,得知牒云教授已经在三个月前辞职返美,牒云是他的独子、没有理由不带他一起走。
在床上辗转几近难以成眠,张着空洞的双眼盯着斑驳的天花板,竖直了耳倾听房外的声响,我相信此刻若隔壁传来开门声,我定会毫不迟疑地冲出去确认那人的身份。
静肃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时间像长脚的蚊子攀附在月影的尾端.一点一滴爬过我的床头,换来满室青灰色的晨曦;我开始着手整理行囊。
镜中的人有一双血红的眼,捧水净脸,水珠落下,凝结眼睫上成为一滴泪。
步出旅馆,车子早在上星期贱价卖出,我在路边苦候脱班的公车。
我开始细数对向来车:雅哥、福斯、二菱。。。。。。白的黑的红的,快速划成三道流线飞驰而过,然后是一班灰扑扑的中兴客运停下。从车窗上看见四颗人头,还有一个戴着深蓝色牛仔帽的年轻人正准备下车。车停了〃会儿叉缓缓开动。喇叭呜响,司机的手伸出车外挥动着,我转头过去,终于看见我在等候的那班车出现在道路尽头。
提起行李走到车厢最后面,刚刚在对面下车的那个年轻人正巧越过马路,从车尾后走向我方才离开的那楝旅舍。透过车窗的玻璃可以看见他走路的样子跟牒云有几分相似,习惯性地微微低头,像在追逐自己影子一般地慢慢前进。他摘下帽子擦拭额上的汗,撇过头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重新戴上帽子,又继续迈开脚步。
〃停车。。。。。。〃跌跌撞撞冲到车门边,我对司机大喊,〃停车,我要下车!〃
没等车子停稳,我立即跳下来,〃牒云!〃
是他!肯定是他。
逆着风我吃力地往日跑,嘴里好像乱七八糟地喊着什么,疾劲的海凤吹散我的声音,耳朵只听到飒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