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在等,等戚少商告诉他或是不告诉他。
“方腊的义军这几个月闹得太厉害,而边境上的辽军也是连连进攻,这内忧外患,朝廷可真是吃不消了,所以,无情希望我能跟方腊谈一谈,外敌来犯的时候能同仇敌忾。”
果然,还有下半句,杨无邪如是想。
戚少商说了几句,回头看了一眼杨无邪,看到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就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朝廷是不方便出面的,就算派了朝廷的人过去,能不能见到方腊还是个问题,说不定连方腊的面都没见着,就让人给杀了。更何况若是蔡京知道了这件事,也会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借机向诸葛先生发难也说不定。方腊跟我有过一些私交,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一趟。”
那你连我也不告诉?
杨无邪是很想这么问,但他还是没有,因为他知道戚少商是信任他的,一如他也相信戚少商。
“我知道你心里怕是怨我连你也不告诉,我是怕知道的人多了,若是我身遭不测,这事牵连的也就多了。”
戚少商停下脚步,笑着看着杨无邪,“你可是咱们楼子里的铁胆,我说什么也不能将你牵连进来,楼子里没有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这个军师。”
戚少商说得语气轻松,故意把话题扯到杨无邪身上,而对自己这一路上所遇到的艰难只字不提,无非就是不想把杨无邪扯进来。毕竟,这个时候,去和方腊谈什么休战,这通敌的罪名不是那么好背的。
“是。”杨无邪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除了当年再苏梦枕的那一回,他的眼睛就再也没有那么亮过,自从苏梦枕死了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也一瞬间老了二十年,不只人老,心更老。
但是,现在,听了戚少商的一番话以后,他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我是怨你。”他的声音坚定,“怨你没把金风细雨楼当回事儿。”
他转过脸看着远外的天空,高旷的天际,有几朵云悠然自得的飘着。
他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有些飘乎,但语气却是更坚定了。
“早些年,苏公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就说过,他是楼主,他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也就是他。
而你,现在身为楼主,你就是金风细雨楼,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代表着金风细雨楼的几万弟子,你居然不把金风细雨楼当回事,只身犯险深入敌腹,你可知道你若是出了事,我们这些人应该如何自处,金风细雨楼又该如何?”
他一番话言词凿凿,言语铮铮,竟让戚少商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他转过脸来看着戚少商,一字一句。
“这通敌的罪名,我杨无邪背得起,金风细雨楼数万子弟也背得起。”
戚少商无言以对,看着杨无邪认真的神态和发亮的眼,他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下次一定告诉你还不行么。”
他脸圆圆的,一笑起来就有一大一小两个酒涡,再加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不停的眨着,就算是杨无邪再认真也忍不住将拉起的脸放了下来。
“楼——”
杨无邪才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自己对面的戚少商突然变了脸色,跟了戚少商这么久,他从来没见过他种表情。
像是看到了久别的故知,又像是看到了路窄的冤家,总之,那表情非常的怪异。怪异到杨无邪都好奇戚少商看到了什么,所以,他回过了头。
什么都没有。
戚少商看向的方向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头。
戚少商的眼睛还盯着那空荡荡的巷子口,连动也不曾动过,那眼光就好像要把那幽深的巷子穿透一般。
又过了片刻,戚少商才回过神,才看到杨无邪在看自己。
“杨总管这条巷子是通向哪里的?”他问。
“苦水铺。楼主看到了谁?”眼下是关键时刻,若是看到什么难对付的对手,那可就大大的麻烦了。所以,杨无邪就问了一句。
没想到戚少商居然怔住了,他摇了摇头,“许是我看错了。”
这是一句不是回答的回答,却又确确实实是给杨无邪的回答。
其实有没有看错,只有戚少商自己最清楚。
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特别是明确了那条路是通向苦水铺以后,他肯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可,他并不想告诉杨无邪,他看到了顾惜朝。
没有原因,就是不想。
刚才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巷子口有个人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视线微一交汇,他便觉得有满头的烟霞烈火,明明是很淡很淡的天青色,却教他的眼睛很痛,怎么也看不清、分不明……
那一瞬,涌上心头是什么,是恨是仇还是惆怅、惘然……
他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只有那个身影转身的刹那,想起那破空而来的三个字:
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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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铺是汴京的贫民窟,在这里住着的人,都是穷得要死平日里能勉勉强强度日的主儿。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什么样的人都有。
苦水铺这地方的特点正如它的名字一般也是三个字就能说完。
脏、乱、差。
在这样的乱世里,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能有这样一个息身之所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人有闲心去收拾自己的家,什么花鸟鱼虫什么高山流水安贫乐道,那都是有钱人吃饱了没事的消遣,苦水铺的人可没那份闲心,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不然一家老小这一天就得饿肚子。
穿过苦水铺,再向左一转就是云来巷,这只是一般人家住的地方,却就已经与苦水铺俨然两个世界了。
云来巷的街坊四邻都知道,云来巷最里面的那个院子住着个书生,学问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参加大考,而只是在家里看看花种种草读读书。每隔七天,六扇门的铁手铁捕头便会来这里坐坐,等到太阳落山,铁捕头便会回去了。
他们知道只有这么多,却觉得已经是很多了,因为那个人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更准确的说是他们从来也没见过那书生出过那个院子,只是隔着短墙看见他给满院花草浇水而矣。
当然,除了左手第二家的关家兄妹,这两兄妹似乎跟这书生还有些交情。
春光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前个儿还是漫天飞雪,今个儿便是春阳烂漫了。
关关一推开门就看见满院红桃绽得芳华似锦,她就忍不住欢呼起来,“顾哥哥,你快来看,桃花开了。”
被她这一呼,正在屋子阴影里看书的身影微微侧过身,整个人就被散漫的春阳笼罩了,就连身上那过于淡雅的天青色衣服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早就开了,是你才看见而矣。”声音淡淡的,一如身上淡淡的天青色,淡到好像好随时不见了一般。说完,他又低下头认真看他手里的书。
关关看了看屋子里低头看书的顾惜朝,又看了看那满树芳华,调皮的吐了吐了舌头,然后折下了一枝桃花,跑进去递到顾惜朝面前,“顾哥哥,送给你。”
顾惜朝一愣,抬起头,正好看见关关灿若春阳的笑脸。
关关又把花向前递了递,“顾哥哥,送给你。”
顾惜朝眼里微微有了些笑意,伸手将那枝桃花接了过来,“又乱折我的桃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关关看他接了桃花,笑得益发灿烂,顺口就念了一句顾惜朝曾经说过的一句诗。
其实,就这两句还是前几天她死缠着顾惜朝教她的,今天在这个时候念了出来,倒也应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慢慢的念了一遍,越发倒得这句跟顾惜朝很配,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
看着这天真的小姑娘,顾惜朝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看他的书。
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多久的事了
三年?
还是四年?
那是他曾发誓不离不弃的妻子,似乎还坐在相府的桃花树下,拿着那本汲古阁的《诗经》,笑着跟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字一句,念得认真,等着他合下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觉,又是一春,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身边满是落花?
——“顾哥哥,你说什么是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