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止稍好一些,就盯著有些神思游离的夏侯昭,冷冷道:“朕好多了,你下去。”
夏侯昭虽然颇留恋那圆挺的温暖,也只能退下来。
长孙曙靠过来:“皇兄,还是让别人去取奏折吧,万一又难受了,臣弟也会担心的。”
长孙止看看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低头沈默的人一眼,终於点了点头:“随你。”
夏侯昭虽不敢马上抬头,嘴角却挂上了微笑。
晚膳做得极其丰盛,因为弟弟来了,长孙止心情很好,也用了不少,长孙曙说著朝廷中的一些事,也没有注意。夏侯昭却跪坐下首,小声提醒道:“陛下,少食多餐。”
长孙止瞥他一眼,虽然满目不悦,却搁下了牙箸。
用过膳后,为了消食,夏侯昭又扶著皇帝在殿内走了几圈。长孙曙在一旁看著,不得不承认夏侯昭的细心体贴。
月弦如钩。
待长孙止歇下,长孙曙与夏侯昭两人出了合台殿,来到转角廊下。
夜风凄凄,挟著碎雪纷纷而舞。长孙曙伸出手去,冰冷的雪就落在手心里,他却微笑著:“松软如絮,春日不远了。”
夏侯昭却没有他那般闲适的心情,直接问道:“殿下,陛下准我不去巡边了麽?”
长孙曙叹口气:“皇兄的主意,谁能更改呢?巡边之行,你是非去不可了。”
夏侯昭紧抿著嘴唇,眉峰攒聚。
长孙曙侧脸看了看他:“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陛下的。”
夏侯昭沈默许久,才冷声道:“我明日就回朔州治军,争取尽早赶回来。”
月色雪光下,他的侧脸冷峭坚毅,如出匣宝剑:“我一定会在孩子出世前赶回来。”
一定!
先皇的事,他是知道的。虽然自己与皇帝之间不是父亲与先皇那样,但是父亲的错,他绝不会犯。无论皇帝是否真正需要他,他也决心要在那艰难时刻守在自己所爱的人的身边。
情之所锺,誓不相离。
次日清晨,夏侯昭离开上林,前往朔州。
长孙曙将此事告诉了皇帝,长孙止点了点头,仅此而已。
长孙曙将手里厚厚一沓笺纸递过去:“皇兄,这是夏侯昭留下来的。”
长孙止翻了翻,满满写的都是怎麽照顾自己的事项,又听长孙曙道:“他一夜没睡,就写了这个。”
还有一句话,长孙曙没敢说出来。夏侯昭临行前,跪在榻前看著长孙止,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笺上的字有些凌乱,也许是出於匆忙,也许是因为挣扎的心绪。长孙止面无表情地递了回去,一个字也没说。
长孙曙只好收起来:“回头臣弟转给阿衡看。”
“嗯。”长孙止的回答十分简扼,无法让人听出他的心情。
因为还要赶回帝都,长孙曙陪皇帝用过早膳就离开了上林。长孙止看他带走的奏折垒成小山,拍了拍弟弟的肩:“要节劳,做皇帝,不能举轻若重而是要举重若轻。”
长孙曙浅浅笑著:“臣弟只是暂代,等皇兄回来,臣弟就不用劳神了。”
长孙止怜爱地看著他,点了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长孙曙的车马慢慢远去,终隐去不见。
长孙止立在廊下,抚著隆起的腹:“长福,去尚陵召大司马大将军夏侯桀。”
长福本端著药盅,闻言!一声将药打翻。
夏侯桀赶到上林时,正逢皇帝午憩未醒。长福也不敢请他入殿,只能让他立在阶下,在料峭冷风里侯著。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天都暗了,长孙止慢条斯理地连晚膳及汤药都用了,才传夏侯桀。
夏侯桀如今已四十七,虽然这两年再未上战场,但军人特有的削瘦挺拔仍未失去。只是在寒风里立了许久,从前的伤腿有些隐隐作痛,过来见礼时,虽然极力掩饰,仍有些瘸拐。
长孙止端坐席上,看著这个人走进来,眼底的冷结成了冰。
夏侯桀长跪伏地,长孙止也不叫他起来,以指叩案:“大将军,多年未来上林了吧?”
“是。”
长孙止神色寒峻:“想当年,先皇在此为将军飞马射白虎。而如今,尚陵龙石已生青苔。将军有何感慨否?”
夏侯桀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这些年来,夏侯桀对先皇帝的一切都缄默以对。他那为边关风霜侵蚀而深刻如凿的面容上,永远沈肃而冷寂。
他的沈默再次激怒了长孙止,抄过案上镇纸就摔了过去。白玉狮子重重砸在夏侯桀的脊背上,而夏侯桀依旧伏地无声。
在夏侯桀回京这几年,长孙止没少折腾过。连带的,夏侯昭也跟著遭罪。但夏侯桀的神色永远淡漠深沈,对夏侯昭的一切也漠然视之。
心硬如铁。长孙止望著先皇的画像,无限嗟叹。世上又有什麽酷刑能超越肉体之苦,令人痛入心髓呢?
多年以来,从长孙预还在世时就开始了,长孙止的内心一直矛盾而挣扎:一方面,他希望夏侯桀能幡然醒悟,对父亲好一些,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夏侯桀无情到底,好让父亲对他断绝痴念。
长孙预辞世后,长孙止无数次动了杀念。
先皇已去,夏侯桀凭什麽继续活著?
但是,他又不愿意夏侯桀死后,在九泉之下对先皇说:看,你儿子杀了我!你爱我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把我害死了!
当年,父亲已为他承担过一次罪名,难道自己还要父亲再为自己背次黑锅?
长孙止曾夙夜不寐,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终是留夏侯桀一命至今。有时,他甚至希望夏侯桀活得越久越好。那样将来夏侯桀到了地下,父亲就会说:你让我等太久了,我已忘了你了。
长孙止一动怒伤情,腹里立时有些不妥,不由紧紧攥住腹前的宽袍。
守在一旁的长福忙膝行过来:“陛下?”
长孙止冷著脸:“安排大将军在偏殿住下。”
长福虽然担忧,也只能应诺退下,正迎上快步而来的宁王长孙衡。长孙衡冲他笑笑:“福公公,皇兄在里面麽?”
长福见礼点头:“是,大司马也在,陛下正在气头上。”
长孙衡挑了挑眉,长腿一跨入了殿,却是瞄也不瞄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直直走到皇帝案前,嬉笑著行礼:“皇兄,臣弟来啦!”
他轻快活泼的声音总能让长孙止放下许多忧烦,笑著招手让他过来。
长孙衡得了二哥的训示,特别上了心,走得略近些就发现皇帝脸色甚差,一手按在腹上,赶紧扑过去:“皇兄,是肚子疼麽?”
长孙止刚想说无碍,就见长孙衡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来,正是早晨长孙曙拿给他看的那些,不由有些好笑。
长孙衡匆匆扫了两眼,就对下面跪著的夏侯桀道:“大将军,你退下吧,陛下要歇息了。”
夏侯桀动也不动。
长孙衡年轻,快步到了夏侯桀身前,踹了一脚:“下去!”
夏侯桀仍无反应。长孙止静静看著,眼底颇有些快意。
除了夏侯昭外,就长孙衡最肖似夏侯桀,连年少暴躁易怒的性情也如出一辙。夏侯昭虽然并不亲近夏侯桀,但至少保持著尊重。而长孙衡,长兄如父,他既尊敬长孙止,又最亲赖同胞姊姊长孙邑,受这两人影响,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他不仅没有丝毫感情,甚至是很有些痛恨。
长孙止没有阻拦,听任长孙衡踢了五六脚,才慢慢道:“好了,大将军,下去吧。”
夏侯桀这才躬身退下。他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身形依旧沈稳。
长孙衡这才回到兄长身边,笑嘻嘻地去摸皇帝圆圆的肚子,被长孙止毫不客气地打开,皱著眉:“作甚麽?”
长孙衡颇无辜地摸摸手背:“是夏侯昭这麽写的嘛,皇兄要是肚子难受,就揉一揉。”他暗想,做叔叔的和未来的侄子打打招呼也不过分呀。
皇帝懒得理会。
长孙衡看著兄长,目中闪过笑意:“为什麽夏侯昭摸得,臣弟就摸不得?”
长孙止侧眸看了他一眼。
长孙衡笑得坦荡荡。
夜深了,长孙止体恤长福年迈,一早让他自个歇著,晚上不必伺候。长福操劳惯了,竟睡不安稳,便出来走走。
经过露台,却见夏侯桀一个人,跪坐在那里。
长福迟疑了片刻,慢慢走过去,唤了声:“大将军。”
夏侯桀回过首,见是他,微微点了点头。
月色下,他越布粗袍,发鬓半灰。
长福叹息著,不知该说什麽,只走近了些:“夜里凉,将军的腿受不得寒的。”
夏侯桀沈默了许久,答非所问:“福公公,先帝去时,你在身边麽?”
“是。”
又是长久的缄默。“他,痛苦麽?”
长福在他身旁也跪坐下来:“先帝是在昏迷中走的,很平静。”
夏侯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
长福陪他坐了良久,静静离开了。
次日近午,皇帝醒来。容休例行过来请脉,脸色不太好看:“陛下,您的脉象沈滞,似乎中有郁结,不能纡解啊?”
长孙止神色淡漠,让他退下。长孙衡担忧地靠过来:“皇兄是因为夏侯桀而烦躁麽?”
长孙止不置可否。
长孙衡快活的面容上难得地浮出忧郁的神色:“皇兄为什麽把夏侯桀召来?还长住?”
长孙止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为什麽呢?他身为帝王却要孕子,即使有父亲的先例,他仍不喜欢让人看到这样虚软无力的自己。惟独夏侯桀,自己却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知道,先帝当年是怎样的苦。
春暖花开,四月芳菲。
天碧涧流水潺潺,落英缤纷。上林之春,涌动著蓬勃轻快的美。
但长孙止的心情却是日甚一日地坏。虽然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但身上却一日比一日沈重,连简单的起身如厕都必须有人照顾,走几步腰就象要断掉一样,腹部已经高高耸起,站起来沈沈坠荡,涨得好象马上就会破裂。
身体的不适让他烦躁,而烦躁又加重他身体的种种不适。他在此时,格外思念先帝,也格外钦佩先帝的隐忍,那是他远远做不到的。
容休也开始担心。皇帝只怀了一胎,但肚子却快赶上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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