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爱她们。
苏幻与苏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如此相似,好似这一滴落雨与那一滴落雨。而我呢,我不是落雨,我是另外一种事物。譬如树。在很深很暗的、荒无人烟的岩缝,一棵孤独的树,不开花的,甚至于没有虬结的枝叶,只有灰败的、孤零零的树杆。
苏画。我的名字是苏画。我喜欢静寂,喜欢白色的沙,喜欢一切美丽与坚冷的词语。
她们呵,她们自然与我有诸般不同。她们的血脉里有着惊天动地的印记,是镌刻在皮肤上的刺青,一团一团的、整饬的玫瑰和青龙,永不消逝。
她们的头发是轻褐色的。干燥。温暖。手背插进去,会拂过一阵沙漠的风,风里有轻褐色的细沙。
她们唤我,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苏画。再升一个音阶。苏画。再降一个音阶。苏画。
苏画。苏画。苏画。音阶起伏不定,来回往复。我命令,叫我姐姐。她们诡异地相视而笑。苏画。她们唤我。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
我终于哭泣。却无人理睬。苏画。苏幻。苏鸟。我们是海岛上的孩子。《青青珊瑚岛》,你看过那部电影吗?我们的生命同样降临在蛮荒中间。文明与性的启蒙恍若隔世。
我哭泣。苏幻和苏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讪笑地望着我,无动于衷。其实,我并不爱她们。
我说过,在她们身上有着关乎灾难的烙印,浸淫到每一个细胞中间。她们是两个奇异的女孩。是两个狐媚的小妖精。
苏鸟有很好很好的嗓子,清脆玲珑,但她从来不肯好好唱歌,她模仿着各种各样的声息,例如刹车声,例如玻璃珠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例如疯子的嘶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你会以为她确实是一辆行将抛锚的破车,一粒凉滑的玻璃珠,或者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相形之下,苏幻显得过于斯文。她常常单独走路,脚尖微踮,像个芭蕾舞演员。她一个人走很长很长的路,漫无目的的,不断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苏幻宣称自己能在任何情况下看见自身的影子,哪怕是阴阴的天,哪怕是没有月光星影的暗夜,她的影子也总是忠诚地跟随其后。即使当她站在浓荫底下,一旦转身回头,她的影子照样会从树影里浮现出来。不仅如此,苏幻的影子是有颜色的。有时是澄净的篮,有时是燃烧的轻金,有时是黑。苏幻的影子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大多数的时候,苏幻和苏鸟是一个整体。她们齐齐僵立,接受惩罚或赞美,不约而同地颔首凝视自己的鞋面,不约而同地牵牵衣襟,不约而同地吮吸左手的拇指——对了,她们有着与众不同的左手拇指,纤细、萎缩、黝黑,不停歇地抖动,类似于甲克虫颤动的手足。
纤细的、昆虫的触须。抽动的拇指。她们一生下来便是如此。
我在夜间偷窥过它们,在暖暖的睡眠的气息里,它们毫不疲倦地悸动,两个女孩,两根手指,竟然是一模一样的频率,似乎被冥灵中某种权威的口令指挥着,充满了神秘的玄机。
我瞪眼望着它们,渐渐觉得悲哀。那一刻,我是多么渴望能拥有这样的拇指,微小的、怪异的、生动的,一刻不停地动啊动啊动啊。看得久了,你会觉得它们是有呼吸的,可以说话,可以跳舞,就像两个缩小、缩小的孪生姐妹。
我的孪生妹妹,苏幻和苏鸟,她们左手的拇指上戴着纯银的护套,护套光润精致,大小与普通的拇指并无二致,足够让她们纤细、萎缩、黝黑的指头在其间一刻不停地抖动。
苏幻和苏鸟,她们能够成为两个著名的时髦叛逆的新新女孩,很大程度得归功于有关纯银护套的创意。
纯银护套在她们的校园里风行起来,女生发起嗲来,总是挤出一把甜腻柔软的小嗓子,翘起戴着护套的大拇指。苏幻和苏鸟,她们着实误导了这群搔首弄姿的小女人。
有猥亵的男生在课桌里留言:美眉,我爱你的智慧,我爱你的护套,爱你戴着护套的大拇指,它让我有喷射的冲动。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小道具的真正发明者是我,苏画。一个暗中窥伺的姐姐。
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她们相貌秀气,衣着前卫,成绩出色,思维敏捷,中英文都属上乘。她们不泡吧,不交男友,不读色情小说。一般人的眼里,她们就算是白雪公主了。
苏幻和苏鸟在本命年双双考上博士研究生,同一个导师,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宿舍,研究大气污染的整治和转化问题。她们是那个专业历史上首次招收的女学生。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穿一式的衣服,梳一式的发型,涂一式的粉银唇膏,用一式的笔记本电脑,她们是彼此的翻版,是彼此的克隆人。
我早早搬出了父亲的家,从高中时代就赁屋而居。我的室友是个五毒俱全的伴舞女郎,吸毒,滥交,一只胳膊在械斗中被砍断。她只得17岁,一辈子已经毁掉。我和她同住了三年,直到考上大学。傍晚我吃着泡面,一本英文书摊开在膝盖上,无声地记诵单词。她则开始预演一天的生活,敞着旗袍领口,唇角横夹着一支香烟,在破旧的台镜前半蹲着身子画眉毛,模样很是邪气。有时她哼哼着一些妩媚的小调,有时跟我说起男客,有一个学生样子的男仔,她温存地说了好些时日。
〃 他的身体……〃 她怅惘地微笑着,〃 瘦削得很……〃〃一说话就脸红……〃 她的眉笔停在半空中,怔怔地瞪着自己。
那大约是她唯一一次恍惚的爱情。没多久她因吸食过量摇头丸被送进医院,她的恩客替她结清医药费,出院以后她不再提及那羞怯惊欢的男孩子。
其间我当过保洁工,当过调酒师,当过财产保险推销员。我赚钱给自己买书买衣服买碟片,赚钱给妹妹买书买衣服买碟片。我把握住自己,孜孜不倦地读完了我的大学,读完了古代汉语专业的硕士。我,苏画,我的生存际遇是股市的大盘曲线图,走势不定。
现在,我是一名优秀的社会新闻版记者,供职于本地发行量惊人的一张市民报。另外有三家实力相当的媒体派出猎头游说我的加入,我持币观望,为短期之内没有遭遇熊市的隐忧而沾沾自喜。
每周星期六,我们三姐妹都会回家吃晚餐。餐厅里悬挂着父亲的杰作,巨大的一幅,镜框装裱起来,里面是圣斗士那一类的漫画少女,身着铠甲似的贴身背心、格子布的蓬蓬短裙,手持宝剑,长发飞扬,一派神气活现。
父亲的妻子用腥味很重的咸鱼款待我们。咸鱼是海岛的食物。咸鱼的肚子里有风潮和海浪纠缠不清。咸鱼让人有晕船似的恶心。我和我的孪生妹妹,我们不动声色,礼貌周到地微笑,略略动箸。
厨师本人却津津有味,以至于有一缕浓稠的涎水淌下她的嘴角。咸鱼是她的周末盛宴。我的继母,她是个恐怖的女人,在坚实的泥地上长大,吃着丰沛的蔬菜与淡水鱼类,竟对残杀与吞噬海洋生物兴致盎然。
我的继母是典型的江浙女人,她有一张好看的脸和一个圆实的肚子,人们以为她是辛苦的中年孕妇,但她不是。她的肥硕的肚子并不影响她机敏的动作。她酷爱骑单车,酷爱遛狗。我的继母性格热络,心思细密,好管闲事,属于自来熟的类型。她在四次婚姻中都没能诞下小孩。四次。呵,不不,我丝毫没有鄙视她的意思,嫁得掉总是本事。想想看,有四个男人肯娶她绝色的脸和绝异的肚子,我的天。
偶尔我会去拜唔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的宿舍是民国时期高大的老房子,铺着褪色的红木地板,窗前是大片大片的芭蕉,有点旧上海十里洋场的味道。她们忍着笑,叫我,姐姐。她们已经懂得成人世界的规矩。她们不再恶作剧,不再唤我苏画。苏画。升一个音阶。苏画。降一个音阶。但我看得出来,她们忍着笑。有什么区别呢。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们是三名成年女子。我的孪生妹妹,她们是两只毫无差异的芭比娃娃。我刻意摹仿她们,她们的表情,她们的衣饰。可还是不对,我学不来刹车声,学不来玻璃珠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学不来疯子的嘶叫。我亦无法随时随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始终是单调寂寥的黑颜色。
我很难过,我知道,尽管我们是同一种型号的产品,她们却是唇齿相依毫发不差的同一批次。我的孪生妹妹,她们忍着笑,叫我,姐姐。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我经常是在自言自语,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径说下去。她们好脾气地倾听着,时不时交换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 我讨厌老总组织的旅行,几十个人挤一辆臭烘烘的车,集体游荡,集体吃饭,集体拍照,被导游鸭子似的赶来赶去。有本事召集我们去里维埃拉,为什么不去里维埃拉呢?〃〃考试要记分,比赛要记分,发薪水要记分,一分一分公布出来,分数过了就是及格的人,分数不过就是不及格的人。我算不算及格?〃〃什么都是秀,时装秀,生活秀,爱情秀,每个人都在秀。秀是不是搞笑的意思?〃 她们不回答我。她们忍着笑。她们正襟危坐,苏幻斜着眼瞟她的影子,苏鸟在心里一遍一遍练习破车的衰叫。她们蒙骗不了我。我不在乎,絮絮地说,絮絮地发问。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对牢空气发牢骚吧。
本年度最炽热的一个夏日,我恪尽职守地挣着我的工分,搭乘一趟前往郊区的公交车去采访一对在森林中举行结婚仪式的夫妻。丈夫是林场的工作人员,他们选择了清润的林木作为他们的证婚人。仪式很别致。礼成之后一帮人浩浩荡荡回市区的自助餐厅吃火锅。新郎新娘乘坐一部租赁的奔驰320 ,车头的玫瑰花丛簇拥着一对颤巍巍的洋娃娃。
我用随身携带的索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