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烦了我读圣经,圣经里说,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落下枯干……我们废尽的年岁好象一声叹息。这话很有道理。
复检完结,我去见闻稻森。我拄着造型奇特的拐杖,那是林梧榆买来的,银色的金属支架,底端是三角形,很考究,保持了足够的尊严,不会让人联想起衰老与伤残的颓唐委顿。
我依仗它去见闻稻森。我们聊起我所经历的冒险事件,闻稻森不断现出吃惊的表情。我带着外科诊断记录,他详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我告诉他,我很痛,非器质性的痛,无法忍受。
〃 以前有过肢体损伤的历史吗?〃 闻稻森问我。
大一那年春天,我崴过脚。那一日落着微雨,街上有些泥泞,我跟在维嘉身后,心慌意乱。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他,他从家里出来,我们沿着起伏不平的街道胡乱地走。维嘉含着一支烟,他的脊背瘦削,但你必须相信,男人最性感的地带是他的背部,那是一种略带神秘气息的诱惑。我盯着他的背影,一颗心乱了又乱。
我们在碎雨中一前一后地缓缓走着。我们经过商场、电影院、桥、铁轨,而后走在一条倾斜陡峭的下坡路上。那条路通往水面灰苍的江岸,空无一人。
〃 维嘉。〃 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停住,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他站在低处,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头发,很黑很干净。
我一级一级地朝他走去,我闻到他身上幽淡的香气。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身体。就在那一刻,一块石头绊住我,我跌向他,像我们初次相遇,我重重地撞向他的胸口。
维嘉准确地抱住我,足部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让我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我的伤足迅速地肿了起来。其后我的身体出现了游弋状的痛感,从足部到头颈,没有规律的、骤然出现,难以描述。
〃 那种痛,延续了多长时间?〃 闻稻森问我。
很长久。长久长久地粘腻住我,犹如墙角的霉斑。在我脚伤愈合之后,在维嘉离去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它才渐渐地消失。
我说过,我的18岁不是普通的18岁,我已经慢慢地看过一些事,我挣钱养活自己,悄悄给我的两个妹妹买她们渴望的音碟。我做着三份家教,当然,最大的一笔收入来自我为书商撰写的火车站文学。我在大学阶段可谓著述等身,我的作品囊括了情色、凶杀、时尚三大领域,它们装侦粗糙、错字百出地躺在车站、码头以及公共厕所外的摊点上,署着故弄玄虚的笔名。作为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当红漫画家的长女,我明白那些文字将是我终生的耻辱。然而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酬劳不错,一本薄薄的册子3000块,我用一个礼拜搞掂它,跟着就顺顺当当将钞票存进银行。老兄,想想看,这钱不是每个人都赚得到的。
我相信苏画在18岁的时候已经足够的铿锵和自以为是,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照样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开初我受伤的脚不能行走,我用单脚跳过来跳过去,仿佛僵尸出行。伍辰负责背我上课下课,雅子逃课陪我去换药。我喜欢和雅子呆在一起,听她说笑话。有一天维嘉来看望我,恰好碰到雅子陪我去学校的卫生所敷药。他也一起去了。
〃 这些天耽误了不少功课吧?〃 维嘉用大人对小孩一般沉稳和缓的口吻与雅子交谈。
〃 你问问苏画,我逃课逃惯了。〃 雅子很坦白。
我罗罗嗦嗦地告诉维嘉,雅子的散漫是出了名的,她不逃课,或是上着课居然没睡着,那才叫见鬼。我、友子、银子,厚颜无耻地替她做挡箭牌,遇到老师点名,总是理直气壮地答应一声,她生病了。到了后来,人尽皆知,一点到雅子,就是一片零零散散的笑声。但在我复述那场景给维嘉听的时候,口气刻板,一点都不好笑,维嘉没有笑。我欠缺雅子的幽默感。
〃 时间浪费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课上头,不知多可惜,〃 雅子伶伶俐俐地接下去,〃 维嘉你没见过我们的现代文学老师,四十几岁的男人,走路一扭一扭的,穿半高跟的皮鞋,花背心,粉笔是这样拿的——〃 雅子做了个兰花指,〃 简直可以去演杜十娘了。〃 雅子吐吐舌头,维嘉轰然而笑。
维嘉打听到一位知名针灸大夫的地址,叫了出租车,两天带我去做一次理疗。雅子闹着一起去,蹭蹭蹭跳上汽车,坐在司机旁边。我和维嘉在后座,彼此的身体稍微隔了一点距离。
〃 你知道重庆,每一个区域相隔都很远。〃 我说。
闻稻森点头赞同,同时举例说他有个表姐住在重庆,上班需要乘坐一个半钟头汽车,重庆没有北京恢宏的气势,但大是够大的,而且散落无际。
从学校到针灸大夫的诊所,出租车需要五十分钟,价格昂贵。针灸大夫是个善良的瞎子,三次以后他让我不必去得那么频繁。但维嘉坚持。他希望我康复得快一些。
我靠着诊床,腿部插着细小的银针,隔壁房间里堆放着药材,有沉涩的、草木的香。维嘉和雅子坐在我身旁,雅子讲一会笑话,累了,睡过去,头趴在床沿,她的面孔是扁扁的那种,婴儿似的柔软的五官。维嘉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我们相视而笑。
〃 这孩子……〃 我喃喃说。维嘉对我笑。我们不说话,怕吵着雅子。维嘉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小腿上,轻柔地、像水滴一样吮吸着我的皮肤。我想象着他的手,他的掌心一定是温柔的,丝绸一般柔和的掌心覆盖着我的身体,我想象我们变成两只大鸟,扑扇着羽翅,在空中彼此纠结、盘旋。
〃 你信任针灸吗?〃 我无意识地问闻稻森,〃 我是不信的。〃 我说。我不信任的还有,中药、史记、风能、地图、恐龙。我是个固执的人,凡是缺乏强有力的佐证的东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看,真相是,我忍受着针灸,忍受着银针刺入肌肤时一闪而过的不适,忍受着维嘉的固执。
做完针灸的那些夜晚,我总是渴望见到伍辰。伍辰是这样一个男孩,简单,可是斑斓,他有一颗沉寂的心,我不大看得懂。他是知道维嘉的,他不问,我不说,我们只是一言不发地从一间食店里出来,再到另一间食店里去,吃掉大量食物。
〃 我曾经,患过虐食症。〃 我告诉闻稻森。在那个扭伤足踝的春天,我患了短暂的虐食症,我和伍辰在一起,点了很多菜肴,我拼命拼命地吃,然后躲到厕所里,用手抠自己的喉咙,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我的喉咙因此而留下了伤痕,在冬天我总是咳嗽,那也是我容易呕吐的原因。
〃 有时我痛醒过来。〃 我说。闻稻森眨眨眼睛,他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的水杯是玻璃做的,很简陋,是装沙拉酱淘汰下来的,里面没有茶,浸泡着一片柠檬,水底沉着几粒腐红的枸杞。通常那是女性的饮品。那应当是他太太为他预备的,他太太一定是一名传统的、乏味的、同时非常自我的女子。科学审慎的儿科大夫。在她那里,生活中没有任何细节是可以轻轻忽略的。我漫无目的地想。
在那些温暖干燥的暮春的夜里,我常常被一种异样的痛感所惊醒,间或是闷痛,间或是钝痛,间或是锐痛。它们像一簇坚硬的植物般占领我的身体,但我却无法捕捉枝叶蔓延的方向。
〃 疼痛带给我的伤害是致命的。〃 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认为闻稻森能够领会我的意思。我看着他,他脸上有点烦恼的情绪。我知道,舍得花银子买他钟点的,不外乎典型的抑郁症患者、遭受丈夫冷落的更年期妇女、考试受挫的高中女生,或是长期失眠的市侩商贩。而我,是个非常非常麻烦的就诊者。
闻稻森再喝了一口水,他的无名指戴着一枚细细的结婚戒指。维嘉也有过一枚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从不循规蹈矩地戴在手上,他用一根红丝线穿起来,坠在胸前。我了解那枚戒指的来历,那是他买给凄陆女子的信物,凄陆女子用一只状似棺材的小木盒寄还给他。
〃 他们没有即刻分手。〃 我慢慢地说。直到凄陆女子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依然断断续续地通电话,回忆过往的爱情,在长途电话里诅咒、发誓、怨恨、哭泣,彼此竭尽所能地折磨对方。有一年夏天,凄陆女子的丈夫出门在外,维嘉获知消息,像一头蹲伏在暗处的兽,伺机扑上去。他搭乘夜行列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凄陆。在极度缠绵之后,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维嘉点起一支烟,就在这时,凄陆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维嘉吸着烟,安静地听着凄陆女子心神不宁的话语,渐渐微笑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维嘉的隐秘潜伏在我的心里,犹如一尾无声的章鱼。针灸师凉凉的指尖触着我的皮肤,维嘉和雅子在我身边轻声交谈。雅子好奇地指着维嘉的指环,孩子气十足地问他,那是什么?
是我祖母的遗物。维嘉笃定地回答她。我忍不住看看维嘉,心照不宣地对他笑笑。
〃 当你爱一个人,你会对她说出一切。〃 我采用了一种很言情的表达方式。闻稻森不置可否。我结束了我的诊断。闻稻森充满绅士气质地护送我出门打的,他的下一名病人正等候在门外。那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并且是我在健身班的老师。他与闻稻森打个招呼,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不感兴趣,随即别过脸去。他不记得我。我耸耸肩。
〃 你认得他?〃 闻稻森敏感地问。
〃 他很漂亮。〃 我答非所问。
〃 他有自杀倾向。〃 闻稻森低低说。我一惊,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竟然轻易泄露病人的私事。一辆空的士驶过来,他扬手替我叫住。这一刹那,我注意到他的侧影,他脖颈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提前呈现出老态。我的心轻轻一动。他是个感性的医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