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要怎么做?〃 我用放荡的口吻问他。
他轻轻抱住我。乖,别出声。他低声说。当他伏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他。柚木地板很亮,铺着一张极大极美的天津地毯,地毯一头放着青瓷的古中国大花瓶,里面插着大蓬大蓬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
我取掉肚脐的进口避孕贴,我的屋子里有这些临时装备。我点起一支香烟,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皱皱眉,把烟从我手里拿开。我看牢他,放肆地说:
〃 刚才好不好?〃 他吻了吻我,低下头去,他终究还是发现了那些红色的污迹。他望着我,有一刻他完全说不出话来。跟着他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我身上。他呜咽着亲吻我的皮肤。我挑挑眉毛,重新点起另一支烟。真是见鬼了。如果非得有人哭,照理是轮不到他的。
〃 谢谢你。〃 他呢呢喃喃地发神经。我突然感到不耐烦。
〃 我不是什么贞女,〃 我佻挞地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 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 我想说,我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守身如玉,你别自做多情。但我管住自己的嘴。毕竟这种时刻,我不想伤他。
没想到他哭得更凶了,他像一头狼一样贪婪地舔着我,唾沫、鼻涕、泪水糊了我一身。我厌烦起来,推开他,到浴室里洗了洗自己,同时倒了杯酒给他。这神经质的男人,他需要镇定。
喝了酒他好多了,我们缩进棉被。我困极了,他却精神奕奕,问我各种问题。他仿佛获得了某种特权,开始追询我过去的感情生活。我想睡觉,于是我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上帝,你猜怎么样,他又哭了。我打个呵欠,哭就哭吧。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昏昏欲睡。我的身体有点痛,但不太严重。
也不是不怅惘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短暂粗糙的一回事。从前我是太过物质化的女人,贞操观倒不是男权社会的那种,但凡事计较,权衡轻重价值,即使有那样鼓惑的人与情境,我仍会守财奴一样敝帚自珍。而最后却是林梧榆这样的男人,轻易地就完成了。啊啊,世事难测。
似睡非睡间,林梧榆唠唠叨叨地坦白他的经历,也许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一切。我模模糊糊地听两句,打一个盹,给他的声音吵醒过来,又被迫接着听一阵子。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嗡嗡嘤嘤,蚊子似的哼着,把我的睡眠斩成了无数零碎的片段。
林梧榆在当兵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们好得割头换颈,他在自家屋后蓖麻地里做了她。大约他参军不久,女孩就嫁了清油店的老板。后来他在部队交了个笔友,是个风流小寡妇,写得一手李清照似的古体诗,万里迢迢去看望他,两个人在旅店里烈火干柴,末了他才闻到她强烈的狐臭味,于是再也不愿碰她。
恍惚就这么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对伴侣的要求很简单,没有沾染任何不洁的疾病就已经足够。因此在我自己使用避孕贴之外,坚持要他戴安全套。这世道,谁都得防着谁。在骚动的漫漫长夜中,难道林梧榆永远像14岁的小男生一样自慰?反正我是不相信。
早晨醒来我发了半天怔,不知道林梧榆何以有本事叙述了大半夜。他犹自睡着,鼻息很重。我看了看他,他的脸无比陌生。他的手臂露了出来,布满深浓的体毛,手肘有一块皮肤是青黑的,是被烧灼过的痕迹。我不认识他。我想。这念头凌厉地戳着我。要费很大的力气,我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你知道,有的昆虫在生存的某一个阶段做爱做到昏天黑地,那其实是一种无欲无求的幸福。对于人类,做爱与吸毒基本上是一致的,一旦沾染,便会上瘾,毒瘾定期发作,如同疾病,成为生命不可摆脱之一部分。
林梧榆每日下班赶至我处,我们叫外卖,饱食之后立即投入男欢女爱。林梧榆过于注重细节,他进入我的身体,握着我的双乳,一直问,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仿佛一个热切过头的服务生,一盘菜端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客人吃下去,每吃一口,就问,怎样,怎样,味道怎样。但爱欲是不同的,不是足球比赛,射门即是成功,在中场踢来踢去便是不及格。
起先我总是答好,温柔应对他,逐渐地我沉默下来,再后来,有点失神,在他结束的时候竟不知道。林梧榆也倦了,我们慢慢静下来,大部分时间不过散散步,找间滋味奇佳的鸡毛小店,叫一桌子红烧排骨、回锅肉之类的家常菜。周末我不大去水粉画华尔兹,头儿的老婆每个星期六在那里弄一回鬼魅的锐舞派对,顺带销售手工制作的T 恤衫。我很烦。
我淘了些碟片来看,有一阵子,我迷上越南题材的电影,像《恋恋三季》、《青木瓜香》、《三轮车夫》、《沙丘》什么的,我喜欢那种感觉,杜拉斯在西贡邂逅她的中国情人,就是那座城市。木棉花下柔弱的越南妓女,眼窝幽深、棕色皮肤的年轻仆妇,木瓜露出白白的湿润润的籽,孤独的孩子在绚烂而腐败的街市中挣扎。我喜欢那些镜头,快乐的悲哀的,温柔的残酷的。看这种片子需要来点威士忌,不加冰块,整个人在微醺里晃。
林梧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王家卫式的东西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坐在软垫里,搜寻我的书与光碟,我这里很有些好东西,原版的英文小说、法国的艺术片,可惜林梧榆信手扔过,只捡异域的风光画册来翻。
〃 我想做自己的DV。〃看得沉迷,我无限向往地说。林梧榆茫然对我微笑,这个白痴,他什么都不懂得!他只会念念不忘地说,我想知道你多一点的事情。我听得倦极,又不是职场自荐,我总不能滔滔不绝地自我表白一番吧。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句话,是形容一名男人的——他性格中有很多对立的东西。他既疯狂又自我压抑,厌倦名利又渴望成功,待人诚恳又过于苛责,既暴烈又脆弱。我狂喜,指给林梧榆,告诉他,那就是我。林梧榆扁扁嘴,不以为然。
于是我不再试图与他对话。我们在一起研究食谱,餐具,各式琐碎的玩意儿。我有一套经典的蓝白瓷,不,你千万别以为是普通的青花瓷,而是被称为〃 丹麦之花〃 的世界名瓷,是洛可可式的繁复风格,以钴蓝釉彩绘制的唐草图案,蓝花藤蔓纤细如发丝。我用它们盛放甜点,细巧的纯麦饼干。
〃 这是上好的骨瓷。〃 我说。林梧榆惊异得很,尤其在他了解了它们的价值以后。那是我在担任厨艺版记者时得到的礼物,可我没说。懒得说。
我们矫揉造作地喝下午茶,茶具自然也是有讲究的,没办法,我专注于此。我就是个玩物丧志的人,自小我最爱读的一册书是《清宫二年记》,我一遍一遍读着慈禧奢靡堕落的生活细节,满坑满谷的珠玩玉器,一餐一餐美酒盛馔的豪门午宴。毫无疑问,她压榨剥削成性,在理论上是该死的、万恶的,但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却着实让我浮想联翩。
林梧榆嚼着一片核桃面包,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这种情致。我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喝茶。茶是淡淡的。林梧榆猝不及防地说:
〃 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一楞,镇静地审视他。功能健全,无不良嗜好,譬如虐待狂或是同性恋什么的,这年头,上述条件已是上乘。我不能指望李嘉诚的公子驾着一部值当888 万的宾利带我去海边兜风。
我看着林梧榆,他的脸、头发,他的身体,我想着他伏在我身上,温暖的、亲密的,在我的体内遗留下他的气息,类似于清涩的植物、或者是枯干的木片的气息。
〃 好不好?〃 他追问,他的嘴角有一点面包的碎屑。那是他一贯的风格。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我笑起来,并且敷衍地回答他,〃 看看再说吧。〃 他生了气,孩子似的赌气起身离开我,站到窗前,背对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吃东西。我有点急,那日我买了过多的面包,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很名贵的一种牌子,暴殇天珍总是不好的,我有义务哄着他开心地吃下去。所以我说:
〃 好,我们结婚。〃 他果然有了好胃口,一气吃光盘中的点心。出卖了我是没关系的,至少我对得住这些美味的核桃面包。我一边喝茶,一边胡思乱想。我不会是一名良家妇女,那是必然的,也许将来会变作包法利夫人,嫁了个窝囊的、胸无大志的、一团鼻涕似的软塌塌爱着她的男人,不得不镇日偷情,无人的午后在家中等候情夫,像雕塑家那样精细地修剪指甲,戴上手镯、项链、戒指,在两只大蓝玻璃花瓶里插满玫瑰,就象妓女接待恩客一般。包法利夫人的婚姻悲情不断地在各类书籍中借尸还魂。我喜欢福楼拜,因为他多少有点幽默感。人的语言就像破铜烂铁,我们敲打出音调来,想感动星星,却只能使狗熊起舞。你看,他说得多棒。
我怔怔地微笑起来,林梧榆伸出手来,握住我。他的唇角糊着深褐色的茶叶。蓦然间,我想起维嘉的胡说八道。
维嘉说,婚姻大事,如同儿戏。
本报漏掉一条重要新闻,是关于两部油罐车相撞,附近的子弟兵英勇除爆的事情,各媒体均有体现,惟独本报缺席,帐算在头儿身上,部门的老编小记们属于连坐,以最惨痛的方式作为惩罚:扣晌银。头儿200 个铜板,其他人50。 不重。但头儿心情不好。
晚上头儿赖着不回家,我领这受伤的小孩去喝酒。当然不去咱们的水粉画华尔兹,他老婆在。事业受挫的男人最不愿见的人是自己的老婆。这是真理。看官,你得掏出笔来记下。
我选了濒临府南河的酒吧,很古朴,我知道那里有上好的花雕。我们散淡地喝了些,同仇敌忾地把咱的衣食父母——本报老总海骂一通。臭骂过后头儿痛快起来,你瞧,男人实在是很幼稚的动物。花雕的劲道浮上来,头儿两眼乱晃地回忆起写诗时的光辉岁月。
〃2001 ,成都,秋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