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伍辰的父亲每周都会来一次,在星期三的上午,坐在食堂门外等我们。他携着铝制饭盒,盒子里始终是那两道菜,红烧鸡脯、凉拌笋丝。伍辰告诉我,他的父亲只会做那两道菜。他是个可怜的暮年男人,活在阴影中,体面的妻子、肌肉结实的儿子,全都是他的阴影。但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风流倜傥、全无心肝。伍辰的父亲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温和,我想他是喜欢我的。然而有一日我们在吃小馆子的时候,伍辰突然问我:
〃 你猜我父亲说什么?〃〃什么?〃〃我父亲说,〃 伍辰停了一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 我父亲说,这女孩子并不爱你。〃 老板娘端上青蒿肘子,我舀了一匙汤,尝了尝,青蒿清淡的香味深深浸入肘子的细缝,有着特别的肥美鲜嫩。那是新出品的一道菜式。我剔了一块肉,送进伍辰的油碟。他就喜欢这口。越肥实越过瘾。
〃 其实,〃 我淡淡地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 你也不见得多么在意。〃 伍辰怔了怔,笑了,他挽起袖子,伸手撕扯碗中的肉,肘子炖得烂烂的,几乎塌皮烂骨,他大块大块塞进嘴里,像个野蛮的异族汉子。隔了很久,他说:
〃 那倒是真的……〃 他的话意犹未尽,有一点余音袅袅的味道,盘旋在空中,像一根绵软的缝衣线,荡来荡去,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铁丝,闪出凶蛮的劲道,一下子把你缠得死死的。
我们不再提到这个话题,在我们持续了五个月零七天的恋爱中,我们从未有过争执。后来,伍辰的父亲不大露面了,伍辰说,他家的亲戚在唐山为他弟弟找了一份邮递员的工作,他的父亲整饬行装,准备与次子一同前往,亲自照料自己那卤莽的孩子。
〃 你相信吗,即使没有维嘉,我和伍辰,我们也不可能永久在一起。〃 我对闻稻森说。他微笑着,未予置评。没有维嘉,伍辰依旧是那个镇静的、寡言的男孩子,一双汗湿的手笃定地牵着我,与我一道吃尽本地美馔。就是那样了,像荡秋千的感觉,眼前充斥着午后的颜色,苍青的植物与碎蓝的天,我们模仿做梦的青草轻轻晃动,缓悠悠地,将时光荡至身后。
〃 我了解的,〃 闻稻森猫似的以手抹了抹脸,〃 你的内心极不平静。〃 他的语句相当准确,差点没有一棒子将我打昏过去。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接着讲述下去,我和伍辰分开以后,我念完我的大学,念完我的研究生,伍辰来找过我不止一次,那时他在一所清闲的中专校里担任体育教师,每个礼拜四节课,业余兼职搞传销,卖命地发展下家。其时传销是个走红江湖的名词。伍辰总是随身带着零散的小商品,譬如清洁剂、活力钙,他邀我去一间便宜的小店吃面条,循循善诱地向我传经解道,举出无数在此行当里一夜暴富的例子。
〃 苏画,我们可以迅速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天上掉下来的是鸟屎而不是馅饼。但是我仍然买下一点东西,为了我们过往的酒肉关系,尽管伍辰推销的那些玩意儿既贵且劣质。伍辰竭力劝诱我跟着他干,做他的下一级码头。我没什么激情,一味地敷衍他,很不起劲地吃着由他请客的清汤小面,那阵子我上火,嘴角长燎泡,吃这个最对味。渐渐地伍辰不大来了。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太太是回族,不吃猪肉的。我没有再见到他。
闻稻森看了看腕表,那是卡地亚的最新男款。你瞧,他倾听我们的私隐,然后赚进大把的银子,多么合算。时间已经到了,我起身告辞,速速离开。你不知道,这段时日我在这里遇到了所有人,失散的邻居、十五年没说话的表姐,以及大中小仇人。也许我应当欣慰,至少我的交游圈素质不赖。想想看,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消费心理医生的。
哈。
(C )
对一又二分之一个词语执行枪决(恶心心)
伍辰的父亲是在北湄静美的初秋闯入了他们新同居时代的男生女生宿舍。伍辰在客厅为父亲铺了一张弹簧床。老人一屁股坐下去,然后就对环境家具的变异大发雷霆,命令伍辰在一个小时之内恢复原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伍辰静等父亲即将出现的行动,但是老人只是抽抽嗒嗒地哭了。随同而来的弟弟解释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
原来如此。
伍辰的弟弟在唐山做牙刷代理商,父亲一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近这位代理商先生结了婚,据说太太是他的工作搭档,她是一位近代文化名人(此人因食物中毒身亡)的侧系后裔,她的家族充斥了大大小小的成功人士,整体的高贵涵盖了局部的卑微。因此牙刷代理商的太太认为自己有资格管理丈夫的事物,包括将其不体面的父亲逐出唐山。
也该你哥尽尽孝了,何况他还住着你爸的房子。代理商觉得太太的话有理,他带着父亲乘了飞机直抵北湄,同时带来的还有病历、户口、身份证。
弟弟走后,伍辰第一件事就是向苏画求婚。嫁给我吧,他说,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很奇怪,他强调的是婚礼。苏画笑眯眯地摇摇头。
苏画在维嘉跟前提及伍辰的家事,维嘉摸出一支烟,在鼻子底下嗅着。恶心,他说。恶心在维嘉那里实际是个中性的感叹词,他用它替代了〃 哦〃 、〃 啊〃 之类委婉的字眼,他习惯说恶心,他说了大量的恶心恶心恶心恶——心。你不觉得乏味吗,换个说法吧。苏画乞求他。但维嘉还是说恶心恶——心。
很奇异,后来,只要想到维嘉,想到他的东西,他穿过的球鞋、他的眼珠、摩丝的气味,嗓音的质地,凡此种种,苏画就会充满潮湿与呕吐的欲望,她躲进洗手间,神经质地流泪并且尖声怪笑。
第八章 忘记你,我的维也纳
(A )
有个大学时的男同学自澳大利亚衣锦荣归,慷慨解囊,在四星级酒店附带的烧烤吧宴请同窗。林梧榆恰好约我吃饭,我索性大大方方带了这小子一道出席。坦率说,林梧榆身材不错,腰细而柔韧,一双腿修长笔直,很像我所喜欢的一位著名西班牙斗牛士。
〃 林梧榆,〃 我给兄弟姐妹们逐一介绍,〃 我的伴侣。〃 我用了伴侣两个字,听者无一不朝我乱挤眼睛,笑着拍打我。但你别笑,我是研究语言学的,这称谓准确着哪。
是晚同志们的主要宗旨都是摆阔,二十来个在成都游走的男男女女一应现身。男主角照例举杯发表感言,笼统抒发了对于祖国家园的思念之情,连带故作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在澳大利亚的农场。这家伙是甘肃白银的人,当年爱在报纸上写些散打文章,灵性是有的,去国多年,增长的全是市侩气,香肠似的手指戴了五六只钻石戒指。相信在澳洲本地人眼里,他怕就是那种滑头的乡下贩子了。
这间酒店的海鲜大餐是出名的,看在佳肴的面上,大家闻旋歌而知雅意,充分捧场。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同学嗲声嗲气地装嫩,当场表示要跟着澳大利亚的农场老板一起干革命,谁料想,当年英文从未及格过的散打文人,在海外做了游击队员之后,来了满口洋泾浜:
〃you'll have to decide now。 (你现在就得做出决定)。〃 表情傲慢不已,仿佛大公子屈尊,邀请小丫鬟私奔,爱来不来随便你。
正式用餐了,几个人开始偷偷交流路透社消息,据说这位洋老板并非真正的农场主人,他不过是人家的女婿而已。三年前他走投无路,卖身求荣,嫁给了年届50的农场继承人,金头发的半老徐娘。一群人笑得呵呵呵的。
我使劲吃东西,态度淡淡的,多说无益,他们喜欢听你诉苦,越苦越好,眼睁睁看你做了苦菜花是最好。对这帮同学我是没什么信心的,个个猛狼似的瞪大眼睛,生怕别人抢到了更大的猎物。
有人姗姗来迟,是咱们班里年纪最小的男生,据说他老爹是某某厅的厅长,他本人做了两年公务员,厌烦起来,张罗着开了一家化工材料公司,有他爹撑持着台面,生意好着哪,出门有司机驾车,女朋友是本地小有名气的芭蕾舞演员,他大约也算是红顶商人了。
大家嚷嚷着要罚酒,化工材料公司的董事长矜持一笑,一仰脖子,喝下小半杯红酒,优雅地将空酒杯四面一晃,跟着就撇了贫民百姓,与归国农场主攀谈起来。
与我同桌的几名是在新闻媒体效力的小记,不甘寂寞,抖擞起自己的见识,绘声绘色地炫耀五花八门的异地采访经历。
〃 ……你们可千万别小看了青稞酒,后劲凶猛得很。去年我在藏区采访,当地政府出面请我吃饭,一缸酒摆在屋中间,插根儿麦杆在里头,轮流转着喝,那酒烈,三转两转,楞把我给喝晕了,下楼梯都得人扶着,那感觉,简直像插了两只翅膀,一路飞翔……跟着在平坝上跳锅庄,烧火用的是整木,碗口粗的,火焰烧得有两米多高,在冰天雪地里围成圈,手拉手胡乱跳着,那才叫水深火热呢,前胸正对火堆时,烫得要命,后背却冷入骨髓,转过去跳呢,后背烤坏了,胸口又是一片冰凉……〃〃……嘿,你们别说,喝醉酒可真是洋相百出,上次我跟北京的一帮哥们在彝族人开的夜总会里喝,几个人灌得昏头昏脑的,一个个往舞台上献花、献名片、献酒、献衬衫,耍尽百宝,后来还摇摇晃晃地跑上去跟彝族演员同台献艺,那跳的都是什么呀……末尾一红歌星上来,底下的人挺斯文,鼓鼓掌就罢了,咱们不得了,全体起立,一手握着荧光棒,一手举着打火机,就这样左右缓缓挥舞,闹腾得别人也不听歌了,全朝咱们看……〃 我夸张地笑,跟着也讲了两三个应景的段子,没办法,这是基本礼貌。林梧榆英雄无用武之地,咱们这拨人,没一个拉拉杂杂劝酒的,言辞也倾向简单,林梧榆端起杯来,罗罗嗦嗦一大串虚伪的话还没说完,人家已经干干脆脆喝见了底。后来他只得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