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足以令我汗颜。
写作是我这对孪生妹妹的诸多嗜好之一,她们间或灵光闪现,促膝讨论,以古人清谈的方式产生文字。两年前,她们对金斯伯格的探索居然引发了一场文坛的震动,文艺界的前辈按图索骥,将约稿信寄往她们所在学校的中文系,但事实上,她们从未选修过任何一门文艺理论的课程。
我阅读了那篇篇幅不小的论文,在幻鸟高屋建瓴的言说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得不慌乱奔逃的惊悸。关于金斯伯格,我只知道他是BG(〃 垮掉的一代〃 )的中坚分子,其风格牵涉了卑劣污秽淫乱颓废和堕落,最著名的诗歌是《嚎叫》,最惊世骇俗的宣言是:
〃 我写诗,因为我的基因和染色体迷恋年轻男人而不是女人。〃 我的妹妹,她们所知的,却是金斯伯格的人文主义关怀,勇于冒险、人格独立、淡泊物质主义,崇尚精神思索的〃 在路上〃 的理念。在幻鸟的论述里,她们选引了〃 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 的当代中国〃 下半身〃 诗歌,并在其与金斯伯格之间划越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面对幻鸟深邃高蹈的论说,我必须努力学习遗忘。因此,对于那篇一度轰动的文章,我仅仅记住了妹妹们引用的两句无关紧要的诗歌:
我们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
我把这几句抄录在日记本的扉页,我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我有一本硕大、昂贵、空白的本子,等待我涂写下旷世流传的思想。我毫不怀疑,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研写文学理论,或是贩制黄色录影带,带给我的一击,将是同等惨重。
在署名幻鸟的另一篇文章里,我读到的是男人问题。从未恋爱过的苏幻与苏鸟,将男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其水准超越了离婚八次的怨妇,且被我这等眼光短浅的良家妇女视为婚姻指南。自以为洞彻男人的女写作者,我通常骂她们变态,但老实交代,很多纸上谈兵的东西,我都信。
幻鸟谈到男人和打火机。小妮子说,打火机标识着男人的类别。住家男人用一元钱一只的气体打火机,浪子则注重情调,他们以纤长白瘦的手指炫耀地绕弄着价格不菲的名牌打火机,那其实是一种华丽的招引,一种性的邀约,就像女人的指尖有意无意轻触自己的唇彩。幻鸟振振有辞地称,金色火机的主人往往浮华外向,银色火机的主人可能细腻内秀,有自杀以及同性恋的倾向,而选择另类颜色,像紫灰,或是黑色,多半比较自我。
维嘉是一只贪婪的兽,他的收藏很泛滥,手表、火花、邮票、车模、打火机,并且乐意带领每一个客人参观他的洞穴。再有就是,维嘉的打火机是纯冰的蓝色,非常华贵。
我总在维嘉的生日即将到来时费力揣摩他的心意,挑选他中意的小装饰,例如F16 战斗机模型,例如80年前的仕女火花。这一次,我邮购了ZIPPO 打火机,那是美两栖登陆舰SHREVZPOP 版本的,纯铜机身,专为美海军度身定做,刻了航母的徽章,我想,那很适合有机器情结的维嘉。
邮包跨越太平洋海峡,抵达的时间是在维嘉生日的当天,我没有拆封,将之放入有浮雕图案的大木匣里,数年来我一直如此,送给维嘉的礼物,全收存在里面。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当面逐一清点给他,同时面无表情地、冷血地,一一解说每一件物品的年份,仿佛只是一位领取薪酬的仓库保管员。我想知道维嘉会有怎样的表情,想得久了,心被那念头堵塞起来了,有点透不过气来。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亲手送给维嘉任何礼物。
相信你是记得的,我跟他暌违已久。
(C )
悬崖边缘的晕眩伍辰在衣柜的底层,一只纸盒的旁边找到了未完工的毛衣。他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苏画在织什么,苏画茫然望着他手中的毛衣,活象一头给太阳晒晕了的懒猫,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子才不负责任地告诉他,比基尼。
毛衣其实是给维嘉的,他的生日在秋天。选择这么老土的礼物,苏画自己也迷惑。维嘉在电台上晚班,他和苏画的时刻是在黄昏的酒吧,涩酒、轻音乐、胡言乱语,舒服的感觉像病毒细胞像任何易于滋长的东西一样在苏画体内扩散。总是在斜阳将坠的反光里,老是迟到的维嘉大步走来,在苏画对面坐下,打一个响榧,叫女侍送酒。苏画是如此渴望他的唇吻,她想象自己在他的拥抱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最后蒸发成一缕气流,贴住他的皮肤,钻进他生命的河道,被他完完整整地吮吸。
维嘉30岁的生日是与苏画单独度过,他在她的传呼上留言:不要带别的朋友,女孩子都喜欢成群结伙,像狼一样。苏画笑起来。维嘉的居室在高处,门前有大朵丰润的白色野花,花丛面窗绽放,正对着他每日来或去的小径。屋后一面陡峭的斜坡,坡下铺展着一条高速公路,车子驶过平滑如手掌的快车道,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维嘉的屋内很空,四面的墙头挂满了相片,都是他自己的,一色的黑白。照片中的维嘉有矜持的冷漠,让人想起那种令人落泪的蓝调乐曲。他们喝了一点酒,苏画的体内如雨后的草原般盈润,炊烟上升,时光转折,熄灭的风灯压弯了空气,她向往着他,宛若向往着食物、氧气,抑或毁灭。
我可能会辞职。维嘉突然说。他的领导是女的毕业于工农兵学院除了政治别的一窍不通关键是她红颜已老还贼心不死长期对他乱抛媚眼最近居然实施〃 非礼〃 ,维嘉说我不在乎她罗敷有夫问题是她太丑,维嘉强调她肥得像猪。我说肥婆,你尽管报复,你让我停播好了,你她妈不折不扣的贱骨头。我骂得挺痛快,她哭了,哭得身上的肉一颠一颠的。
说完,维嘉兀自大笑。他仰起头,喝下大杯的酒。
午夜12点,苏画回到伍辰那里,一声不响地抱住他。伍辰是她的鸦片,她带领他穿越身体的各个角落,让毒力发作,让她直抵邪恶与痛楚的极致,在那里,她所领悟的不仅是人间,还有地狱。
第三章 花朵是春天的敌人
(A )
你知道,心是欲望的器官,它扩张,收缩,就像性器官。
我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捞到任何马路消息,其间不过守着热线接听生,抓那么几条干草似的玩意儿,与社会新闻部刚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抢饭碗。我们部的热线接听生是个从女子职业高中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子,爹妈手里捏了点钱,女孩子又不肯吃什么苦头,随便拣个差事做做罢了,闲来念念夜校的英语班,大部分心思都在时装与男人身上,书没念会几本,男朋友倒是换了好几个,一律的夜校同学,有110 的巡警、电脑公司的维修员、中学里的美术教师,皆是些西门庆一般的人物,高大挺拔,一双眼睛水分盈泽,风情万种,除出肌肉跟油嘴,还有色相,简直一无所有。
小女孩子猎奇心重,给自己取个傻蛋一般的名字叫菜鸟,因为她崇拜日本人松岛菜菜子,天!因此,你如果拨通那个热线号码,多半会听见一把周迅似的嗓子,您好,这里是城市热线,有什么需要帮助吗?菜鸟的嗓音质感很重,铿锵有力,质地作金石声,你绝对不会想到那是一个只懂得谈谈情、跳跳舞的浅薄姑娘。
我呆在办公室读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读得发起怔来,那是太过复杂伤感的一段故事,非常非常美,简直不应当是漫画。分明的,当你怀着邂逅蔡忠志的心情来推敲几米,你会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仿佛买了去东京的飞机票,却误搭上赴纽约的航班。就是那样。重重电你一下。不容分说。
菜鸟面前放着新出版的杂志,封面上是一名金发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的缎子套装,脸埋在大束的郁金香里,时髦得体。外国人就是这点好,凡事知道适可而止,婚礼上是有节制的香槟与甜点,没有中国人推杯换盏、鱼肉狼籍的沆瀣气——嘿,你别信我,本小姐唯一出国的经历是越南,满目都是凶猛的阳光以及寂寞的麦田,看着还不如咱们胡乱热闹的好呢。
〃 真定了呀?〃 菜鸟嗲声嗲气地对着听筒说,那是她的私人电话,这丫头片子常把线路占着,〃 可是我要两点钟才下班呢,谁叫你擅自作主呢?〃 我用指骨漫不经心地轻轻扣击桌面,室内有人点起烟来,一团浊重的烟雾扑袭而来,是女的,熬了夜,肿着眼皮,小心翼翼地抽烈烟提神,撮尖了手指,只怕脏污了指甲。我们是这样的,在江湖上呆得久了,往往会沾染上无数男人脾性,这世道不由得你不狠,不由得你不放纵,不由得你不刻薄,否则你不会快乐。当然当然,小女子的伪装是切切不能丢的,好整以暇的脸和精致的妆容是战胜男人无往不利的器械,道行深的,也就是人妖了,外边千娇百媚,里头钢筋铁骨,没法子,谁叫咱们同在一条贼船上混呢?
我打个哈欠,菜鸟终于收了线,听也听得出来,那头答应了等她,为她改时间,为她变计划,为她而跟别的朋友失信,以她为生命之唯一,为了她,金钱名利统统不要,搭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不用问我都知道,那小子不会超过20岁,20岁的花花太岁,家境好一点,自14岁开始泡妞,每一次都是真感情,爱的时候火烫炽热,离别了会哭,至少煎熬半个月才搜寻下一个猎物。
〃 他几岁?〃 我百无聊赖地问。
〃 下个月满19,跟我一年的。〃 菜鸟眨眨眼睛,她也不是当真的,我知道,接她下班的男人各各不同,在她这个年纪,跟一个男人走是很丢份的,譬如长期坚持用同一只胭脂,不是穷,便是不懂得时尚,而时尚呵,那是至为重要的把戏,维系着一个女孩子的全部尊严,尤其她又没有一张像样的毕业文凭,拿得出手的惟有各形各色的仰慕者——看看,没本事有什么打紧,哭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