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长皱起眉打断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同志们同志们,暂停暂停,都围过来,看来……”
于是他的部下们都围过来了。
刑警队长又说:“章厂长,我是没法儿解释了,您向他们解释吧……”
于是章华勋开始将全部“过错”往李长柏和保卫科长身上推,开始现编“故事”骗他们。他不是一个撒谎的专家。他的故事编得漏洞百出。而他们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他看出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他尴尬极了,想将“故事”编圆,却越编破绽越多,漏洞越明显……
“章厂长,解释完了?……”
“解释完了……”
他竟出了一脑门儿的汗。他将手伸进兜里掏手绢儿,却掏了个空。没揣手绢儿,只得以手抹脑门儿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队长说:“章厂长,您别这么出汗。犯不着出汗。”他一一扫视着自己的部下,紧接着问:“你们怎么看?”
“一切迹象很明显,肯定是被盗了。”
“当然是被盗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是白吃这一碗饭了吗?”
“队长你看这米这面撒的,有个家伙还在这儿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儿,你看这是血迹……”
他们七言八语。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片……
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衷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赔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身子,满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暄不已。
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人倒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菜。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儿顺气的。满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地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是他“误会”两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应召女郎”们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面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卜块儿,不挑荤说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很有涵养了。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酒力,尽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在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说:“哎呀呀厂长,你怎么在这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吗?……”
他放下刚刚擎起的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干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吗?现在都八点四十多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没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哪儿都找遍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他还窘十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说:“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了……
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吹,冷气逼心,浑身打了个哆嗦。胃里一片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不敢再多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儿厂里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全厂的干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呀!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干冻了一个来小时。与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话。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等于火上浇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我的份儿,还有你数落我的份儿吗?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风吹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喝口茶……
“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得厉害……”
“活该……”
“酒烧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汗……
“同志们,昨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的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愕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思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戗。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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