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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认识他的。
如果我们相遇在街头,报纸摊,酒楼,食肆,甚至是顾所,后巷,他家或是我家,那么我想我对这个人印象不会如此这般强烈。
但是他从天而降。
是的,从天而降。我是一个IQ正常的有为青年,有正常的判别能力,而且说谎对我也没有好处。
你一定不相信,他降下来之前还在叫:喂,下面的,快闪开——
他直接扑在了行人身上,这是一种没有礼貌的行为,而后还一脸无辜:“我已经叫你闪开的了。”
为此我住进了医院。还是他把我送进去的。
他向我解释,那天他遇上坏人,被追,最后不得不在即将拆卸的地盘二楼跳下来。他说,坏人,你知道什么是坏人吗?
我当然知道。无故伤害他人身体,坏人。
他一脸歉意:“我会负责所有医药费。”
“但我没有什么钱……”他继续补充。
我被包得严密,躺在医院的床上,或许你们以为我伤得很重,但并不,我只是轻微震荡,甚至没有外伤。
对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崩带是什么时候包上去的,我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他说:
“现在的医院很缺德,我虚报你的伤势,他们才肯优先处理,这是为了你好。”
我连话也说不了,因为连嘴也被封上。
他很无聊,走来走去,一会儿把手搁在窗上,一会儿又蹲在地上四处张望,他总是心神不定,小小的医院病房,好像四处都埋伏着他的敌人,提心吊胆的他无法安静。
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跳起来,对我说:“我会回来的,这个责任我一定会负,你放心。”
然后跑得无影无踪。
人走了数分钟后,病房的大门便被粗暴地打开,发出巨响,我听到外面的护士小姐在尖叫:
“不要!这里是医院……”
之后没有下文,我想这漂亮的护士小姐定是见到更不得了的东西。就像我见到的一样。
他们拿着枪。
冲进门来的三四个人,带一式黑织帽,五官被严密保护包围,有点像我。
他们步伐一致,训练有素,两个守在门口,一个快速扫到我床前,动作如电。锋利的小刀嚓嚓两下,把我脸上的崩带碎得有如绢丝,审视一阵,低沉地说:
不是他。
大军撤退,来去如风,像港产飞虎队。
他们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坏人。
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几分钟。
谁会相信。公立圣玛医院曾一度落入匪徒控制之中,只要他们愿意,这里便会成为数日后新闻头条。
但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寻人。一阵旋风过后,没有人受伤。大家又如常看病取药,继续呻吟。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想追究。大家只关心眼前,尤其在医院,最接近九泉的地方,生和死都太绝对了。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降下,明天再算。
我依然躺在床上,心跳异常。
就在刚才,已经历了人生重大的转折,倘若不是人家手下留情,现在躺的地方便是殓尸房。
那些“坏人”想来要比“他”更有道德。还有爱心。
感谢主。我今天开始每日做祈祷,希望还不太迟。目前最逼切的是保佑我不再遇上那个瘟神。
办出院手续,护士小姐说:“沈先生,请到那边前台交清费用。”递过来的一张单据,一看,几乎没有晕死过去。
进院前后,不过两天光景,作个例行检查,休息一阵无大碍便被请自动走人,但谁来付这笔住院费?
可怜我还在失业中,屋漏偏逢连夜雨。
平白地损失了钱财,还要躺在不安全的病房中被人恐吓,都是因为之前遇上他。
下次上街记紧留神,现在社会混乱,危机四伏,市民的道德意识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他们从窗户掉丢垃圾,蕉皮,花生壳,果核,吐痰,淋花,甚至扔电池,烟灰缸,花盆,如果好运一点,间中也会撞上一个人。
你瞧我。
你以为戴安全帽出街已经够安全?好笑,最好是不要出街。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家里更安全。我打开大门,那一刻,对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他就在我家里。
我是说,我之前遇上的那个瘟神。就坐在我家里。别说是你,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真是太太太奇怪了!
这个世界多奇妙,还有更怪的事在后头。
我家里摆满黄金。
全年四季,室内光线不足,没有一天这样金光灿烂过。
地上的东西散布各处,他站在中间,一脸犹豫,皱眉苦思,似想着如何处置这遍地的财宝,一时之间不得要领。
他恐怕还忘记了自己在别人家里,数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不义之财。
抬头,他看见我,十分惊讶,显然不晓得我从哪里冒出来,示意我关门,还摆出一副不耐的表情,嫌我打扰他的好事,又兼且反应迟钝。
“这里的金子足够还你一辈子的医药费。”他得意地说。
给我的?这一地的道具?
他指了指,又说:“他们迟早找到这里来,你自己想个办法藏好,然后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过多几年,无事发生便神仙过海。”
他是谁,今天是什么日子,愚人节?
只见他又绕屋子走了几圈,恋恋不舍,神采飞扬,又问我:“你觉得如何?给点意见吧。”
情况突然至极,我简直理不清前前后后,一切好像中间插播,无头无尾,我不知道自己下一句台词应该是什么。
我转身就走,他动作迅速,上前一把扯住我问:
“到哪里去?”
只那一瞬,诡异的气氛控制整个场面,他眼神凶险,目光凌厉,我被摄住,良久,他放开我。
“对了,你是谁。”他问。
他竟先问我。
“我要报警。”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但他笑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个笑话,或是我表现得可笑?
这里是我家,现在有人擅闯民宅,我有足够理由报警。或许我可以说服警察相信我,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门而入,硬要在我家中摆放一地黄金。
暂且假设地上的是黄金吧,我不清楚。知道得太多,想必也没有好事发生。
“你怎么会来我家?”我问。
“你十年没有搬过家了吧,”他说:“身份证上写的。”
想起什么似地,他浑身摸索了一阵,还顺手抽出一根烟,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身份证,才递过来还给我。
他问:“有没有火?”
我有点骇意。
什么时候被盗的东西?我竟一点也不察觉。对了,有一段时间我失去意识,定是那时被搜出了证件,还有没有发生过其它更可怕的事?第一时间把钱包打开来看,一分一毫都没多没少,他在一边嘲讽地笑。
“你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我会报答你的。”他说。
我不记得自己救过他,怎样救,反正以后见了是一定不会救的。看他样子也不多大,搞不好比我还小。二十几?顶多不超过二十三。娃娃脸,还装黑社会。
不过他看起来有点来历。
时下正值夏季,窗外阳光猛烈,蝉叫得力竭,我站在平静的室内,与正邪不分、身份不明的人物对峙,状极暧昧。
他的眼睛晶晶亮,让我想起汽水广告。里面那个模特儿,竟与他有三分相似,阳光笑容,健康体魄,拿着品牌汽水向天洒下,说不出的诱惑,直透人心。
他当然不是模特儿,他也不卖汽水。此时他身上的一只细小仪器还BB地响,那不是传呼机,如果他穿得正式一点,我甚至会得怀疑他是特攻。
不过特攻只会在电影里客串,现实中的这个看来还是似不良少年多一点,他看了一眼BB机,咂了咂嘴说:
“糟糕!有人来了,快跟我走。”
“去哪里?”我问。又急忙与他划清界线:“我不去!”
“没时间慢慢说,他们快到了。”他大手一伸,一把扯上我,不容分说地就把我拉出屋子。
大门在身后关上,这种锁并不安全,我眼睁睁被他劫持着,想起屋子里面,遍地的道具,啊,是道具还好,要是真金白银,就有点可惜。
我说过,这里不安全。
“到底去哪里?”我着急地,一问再问。明知没有结果,他要说早说了。
身家性命财产,都没有了,现在还沦为人质。连自由也没有。不过自由有什么用?我自由了二十五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二十五年的生活,日日如是,像滞留密室里的一滩死水,永远也蒸发不了,更别妄想会起涟漪。
我是这么的平凡,平凡到走在街上,顺手抓来十个也分不清谁是谁,他要我做同党我自问也没有这个天分。
我很怕死。而且怕得要命。生命再糟糕,也只得这一回。虽然我的人格不太值钱,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作为。但我还不想死。
“上车。”他说。
我站在无人的路边,上谁的车?
他变戏法似地拿出细长的铁丝,插进车门,如果这车子是他的,那他开车门的方式堪称一绝。
他坐到里面,从另一面打开车门,唤我: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上来呀。”
我很听话,全照做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不逃跑,刚才就是好机会。不过一条直路,我可以跑到哪里去?只怕更糟的是他恼羞成怒,把我辗进车底。
他不会吧,我想。但怎么知道,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就像与他年纪面貌那般的不相称,他也不似会拥有那么多黄金的人,那黄金怎会是他的,想也知道。
那黄金是谁的?那么多,被偷掉一定吓个半死,不,一定立即跳起来,心脏不好会爆血管,不正当的钱才会被拿得这么轻易,但不正当的钱通常由不正当的人保管,他们有通天的本事,能把你碎尸万段。
那天如果我不上街就好了,不遇上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不见得会是故意瞧我经过,跳下来砸在我头上的吧——带着一身的麻烦,栽到我的头上来。这是报应吗?惩罚我二十五年的软弱无能,连上帝也看不过去,故意派人来整我。
“没想到这次追得这么紧,他们来了。”他从嘴唇里呼出一声口哨,眼角眉梢,带着精光笑意,仿佛正热切期待着这刺激的场面般。
“他们?”我眼睛向后瞄去,意外地发现真的有几辆车子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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