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皇帝要保他,更是难上加难。
郑青将药膏敷在伤处,巨细无靡。夏侯桀竟不配合,好在他被反捆著手脚,也没奈何。郑青将一切料理妥当,出於习惯叮嘱道:“将军,这是宫中最上乘的外伤药,初时虽有些痒痛,过个二三时辰就好了。如此连续敷上一月,将军的伤就彻底无碍了。只是这个月内,忌食腥膻,伤处要免触污秽。”
夏侯桀冷抿著嘴,一言不发。
长福让郑青先回合台殿去,自己在夏侯桀身前半跪而坐,细声道:“陛下的心意,将军难道领会不到?陛下让您在这跪著,是要救您的命保您的衔。陛下方才让赵大夫留在上林侍驾,让其他人回去,这里面什麽意思,将军想想?将军伤了白虎,那是多大的事呀,要现在就回帝都,那些迂官腐吏能放过将军麽?陛下留在上林,只看州上的奏文,那些上奏就只能留中不发。赵大人是将军的表舅,能不帮著将军?他留在上林,大有可为啊!”
夏侯桀听罢,只哼了一声。
长福摇摇头:“将军,陛下近来圣体欠安,心里更有痛事。可陛下心心念念,还是要周全将军。奴才侍奉陛下这麽多年了,从未见陛下如此爱惜过一个人,将军千万不要辜负啊。”他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从前您对陛下也不是这样的啊——”
夏侯桀终於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却是凶狠如狼。
长福被他吓得退了几步,稳了稳神,再不敢说什麽,匆匆下了露台。
平坦宽阔的露台上又只剩下夏侯桀一个人孤挺地跪著。月色照在他脸上,幽幽的惨蓝,极其狰狞。
他又静静跪了许久,整个人突然往前倾去,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青石上。
寂静夜里,谁也没看到这个桀骜孤冷的铁血将军,不断地以头撞地,哭得无声无息。
秋雨淫淫,从半夜里开始下,不见稍停。
天碧涧的流水漫过乱石,哗哗涌下望云山。
枫红更艳。
长孙预伤伐过甚,这一睡,直到次日黄昏才醒过来。他还未睁眼,先听到了雨声,立马唤了声:“长福!”
长福应声而入,就看到皇帝单衣赤足站在榻前,忙要去取袍子靴子。
长孙预丝毫不觉得冷,只问:“桀呢?”
长福呆了一下,才道:“回陛下,还……还跪著呢……”
长孙预恨恨道:“这都下雨了,怎麽不来禀报?!”他赤著脚在榻前来回飞快转了几趟:“去,马上提夏侯桀到合台殿,朕要审问!”
长福赶紧让人去传旨,自己连忙又转回:“陛下,天冷,披件衣裳吧。”
长孙预听了他的话,连声道:“对!朕很冷!叫他们赶紧把暖薰办起来!”
长福又赶紧让内侍去办,再转过身,看皇帝坐在榻上,终於稍稍舒了口气,过去伺候更衣。
长孙预方才有些激动,此时已平静下来,声音也温和下来:“这雨下多久了?”
长福仔细地为皇帝多添了层夹衣:“回陛下,从凌晨开始下的。”
长孙预喃喃道:“现在什麽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
长孙预神色惘然:“这麽久了——”
长福小心地为皇帝系上腰带,捧出一厚暖套袍来:“陛下,今儿天冷,穿这件吧?”
长孙预看了看,不置可否。
长福忙伺候他著衣,将一切打理完毕,如往日一般确认妥当,才退了半步,长跪於地。
他面上那细微的喜色并没有逃过长孙预的眼睛。长孙预也清楚原因。守了四日,自己终於换下了缁衣。身上这件厚袍外采玄黑,内用朱赤,袖口暗纹也是吉祥的绞云绣。
罢了罢了,长孙预抚在平坦的小腹上:“以后,还是玄赤二色的常服吧。”
长福额头轻轻点地:“诺。”嘴角微微扬起一瞬,待抬起来,又是恭谨神色:“陛下,是否进点清粥?”
长孙预已多时未进米水,此时长长一觉醒来,添了许多精神,果然觉得有些饥饿,点头道:“你去安排吧——”又立马补上一句:“照车骑将军的口味,也做一份来。”
“诺!”长福许久未如此时这般开心了,正要退下,殿外却起了一阵喧闹,然后是虎丘卫尉的声音:“陛下,夏侯桀带到!”
长孙预心头有些发热,一袖掩腹端坐於席:“押进来。”
夏侯桀被几名虎丘卫拖进来。不过这些虎丘卫对这个年轻善战的将军倒也很有几分尊敬,说是拖,却凌著地面几分,就是进殿门时,也没让夏侯桀磕碰到。
夏侯桀的手脚依旧被捆绑著,身上湿透,直挺挺地跪在殿中央,身下不久就积了一小片水洼。
长孙预看了他许久。夏侯桀自进殿以来,就垂著头,一言不发。
长孙预心底又浮起荒凉的无力感,让众人退下去。
长福合上殿门,掩去沥沥秋雨声。合台殿中,一时显得灰暗而幽静。
长孙预走到他面前,半屈了腿跪下,将他手足上的绳子解开:“你这次实在太胡闹了,朕也是不得已。”
夏侯桀终於偏侧了脸,满面雨水,目光冰冷。
长孙预看他那个眼神,原先已渐消弭的怒气又升腾起来,站起来一脚踢在夏侯桀臂上,将他踹翻在地:“你还不服气?!你闯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射杀白虎,你夏侯将军好威风好得意啊!”
夏侯桀爬起来,又笔直地跪好,看著皇帝的眼神依旧凶悍无畏:“臣没有!”
长孙预又是一脚踹过去:“那麽多人看著你射出箭去,你还敢说没有?!朕没治你勾结博山王的抄家大罪,你心里还不痛快了?是不是?”
夏侯桀倒在地上,眼前有些发昏,却还是挣扎地爬起来跪好:“臣是勾结了博山王谋反,陛下要杀尽管杀!把臣千刀万剐了,臣自己到地下去向父亲请罪!但臣无意射杀白虎,是有人撞了臣的弓,才让箭偏了准头!”
长孙预身体虚弱,踹了这两脚后,腿上发软,腹中作痛,忙抓紧垂幔才勉强站定,喘了片刻才盯著他的脸,冷冷道:“果真如此?”
夏侯桀眼也不抬,哼了一声。
长孙预慢慢缓和了口气:“纵使你是无意,但那麽多双眼睛盯著,朕也不能轻轻放过——”
奉白虎为神兽是央国的传统,长孙预作为皇帝,明白恪守传统的意义。他情急之下为救夏侯桀,伤了白虎,回到帝都也得到宗庙去长跪告罪。何况夏侯桀。
他沈思片刻,和声道:“回头朕让赵子议牵头,和几名将军上个折,替你求求情。正好朔州要重修凤罗江堤,你带上你的亲兵还有夏侯府的家兵,到那边去避一避,将功折罪。”
夏侯桀抬头不忿:“那乌桓那边——”
这次博山王交结乌桓叛乱,虽然被镇压下去,但乌桓并未完全退兵。本来这次长孙预让夏侯桀回来,是要他到虎丘、上门两营中亲自挑选年轻敢战的士卒,秋狩后开拨巫郡,与乌桓决战。
长孙预神色不悦:“先把堤坝给朕修好,再去想打战的事。”
夏侯桀的性格,就是太不驯太孤傲。把乌桓之战交给他,长孙预本也不很放心,借著这件事,把他的性子给磨一磨,倒也不坏。剑打得太薄,固然锋利,使起来顺手,却轻脆易折,无法长久。
听在夏侯桀耳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嗤笑道:“陛下到底不放心了!既然如此,何不杀了臣来得干脆?臣——”
长孙预一袖子抽在夏侯桀面上:“放肆!”
他这一拂,并无多大力道。夏侯桀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子却突然晃了一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长孙预怔住,半天才腿上一软跪了下去,将夏侯桀的上身抱起来,滚烫的烧热透过冷湿的衣甲煎灼著长孙预的心。长孙预用力摇了摇怀里安静的身体,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心痛心慌心恨齐齐涌上来:“长福!宣太医!快!”
谁也未料到向来彪悍如豹子的夏侯桀竟会撑不住一场秋雨。
郑青等太医仔细地号了脉,又将全身上下都细细检查过,才过来回禀:“陛下,车骑将军心口旁有一处箭伤,应该是上两月里受的伤,收口并不久。这一箭极其凶险,虽然救了回来,将军仗著底子好,也看不出大碍,如今腿上伤口进了雨水,若在平时,也是不打紧的。但眼下将军血气大亏,以致起了烧热,恐怕——”
长孙预坐在榻沿,神色寒湛:“不必隐瞒,照实说。”
郑青声音发颤:“如今腿上伤处已有血毒之症,若毒气沿血气上行入了心脉,就救不得了。”
长孙预沈默良久:“其他太医怎麽说?”
“回陛下,这是臣等合议的结论。”
“传朕的意旨,去帝都召太医院所有太医到上林。”
“诺。”郑青却抖得更厉害:“陛下,臣等——臣等担忧车骑将军——撑不到三个时辰——”
长孙预目光沈静,语气平和:“朕知道了,都退下吧。”
直到殿中恢复了空旷平静,长孙预才侧过身,低头看著昏迷中的夏侯桀,伸手抚摩过他额角。扯了扯唇角,却是个苦涩的微笑:“本是要保你,到最后,却要失去你。”
他冰冷的手从夏侯桀滚烫的面颊上抚过,顺著他刀凿一般的颈项一路而下,滑进被下衣里,停在心口处。
肌肤灼热,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凹凸粗糙。长孙预不必再看,也能描摹出那赭红狰狞的疤痕。这微硬的伤痕下,是缓沈的心跳。
撑不到三个时辰——撑不到三个时辰——
郑青这句话,直到此时才重重击在皇帝心上。
长孙预又开始觉得胸腹间一股恹气升上来,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夏侯桀,但这样也未能压抑太久。他侧著身子痛苦地呕起来,呕到最后,几乎虚软地滑到地上。
手里全是血,心里满是冰。
夏侯桀并没有昏迷太久。他睁开眼的瞬间望进另一双眼,但他并没有花心思去看清皇帝眼底的情愫。
皇帝的手就覆在他的心口箭伤处,顺带还覆住了……那种冰凉的触感,甚至不必动上丝毫,就让他爆发欲望与憎恨。
长孙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