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就覆在他的心口箭伤处,顺带还覆住了……那种冰凉的触感,甚至不必动上丝毫,就让他爆发欲望与憎恨。
长孙预见他醒来,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夏侯桀抓住了手,然后被狠狠摔出去,从榻上重重跌坐到地上。他抬头看了已经坐起来的夏侯桀一眼,慢慢撑著站起来:“朕……”
夏侯桀冷冷地看著皇帝:“陛下又想做了麽?”
长孙预神色有些茫然,似乎并没听明白夏侯桀的话,只自顾和声道:“朕不知道你受了这麽重的伤,不然——”
夏侯桀没仔细去听皇帝的话。他发现皇帝从地上起来后,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这个奇怪的动作与在长陵时一模一样。直到太医依命进来,他才移开注意。
郑青等人请了脉,跪下来对立在一旁的皇帝摇了摇头。
长孙预紧蹙著眉:“可他已经醒了……”而且,目光灼亮气力如常,哪里象要不行了?!
“陛下,血毒已经开始蔓延了,车骑将军的左腿已经开始失去感觉。臣等商量过了,如果舍了左腿,或许於性命无碍。”
夏侯桀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想下榻来,右脚已经站在地上,左腿却完全不听使唤。他一下失了平衡,往地上栽去。
长孙预抢上两步,用力扶住他。
夏侯桀正要发作,赵子议扑上来:“小桀,你叫舅舅怎麽跟你娘交代啊!”
长孙预放手退开一步:“这件事,朕作主。郑青,你们都下去准备。赵卿,你也退下。”
赵子议心乱如麻,却不敢违逆皇帝的旨意,跟著众人退了出去。
夏侯桀已跌回榻上,双目如赤:“臣决不做个废人!”
长孙预腹中抽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按著痛腹,将呻吟压在舌下:“缺条腿未必就废了。”
“有缺腿的将军麽?!”夏侯桀大吼。他毕生向往就是成为他父亲那样的大将军,攘击外敌,纵横沙场。他突然悟起刚醒过来时,皇帝说的话,恨恨瞪住了皇帝,模样可怖,宛若要吃人一般。
长孙预已痛得眼前发昏,也未注意到夏侯桀的神色,只强撑著道:“其实将军未必——”他一句话没说完,夏侯桀拼了一身的劲带著伤腿从榻上猛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夏侯桀的身体重重压在他身上,长孙预恍惚得似乎回到被虎尾抽在腹上,落马摔到涧里的瞬间。
下腹剧烈的绞痛已经无法承受,长孙预终於忍受不住,低微地呻吟起来。
夏侯桀一时怒忿,现下听到皇帝的呻吟,骤然清醒过来,忙挪开身体。他腿上不方便,翻身时手肘无意地抵在皇帝下腹借了一下力。然后长跪在地上:“陛下——”
夏侯桀顶在皇帝小腹用力那瞬间,长孙预感到体内似乎有什麽破裂了。惨烈的痛楚让他张了张口,却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能死死摁著肚子。
夏侯桀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痛楚成这个样子,愣了一愣才醒过来:“太——”
皇帝挺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别——”
夏侯桀虽然恨他厌他惧他怨他,但到此刻,万千念头全空,只意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是他生下来就该效忠的皇帝!夏侯桀一把将皇帝抱起来,撑著一条好腿,勉强将皇帝挪到榻上。
绞裂的疼痛已转为更强烈的坠痛,长孙预在榻上捂著肚腹不停抽搐。他不能放声呻吟,只能死死咬著唇一阵阵干熬。
他没有让夏侯桀无措太久,半柱香后,长孙预勉强说了一句话:“让——呃——长——福——唔——进——来——啊——”
夏侯桀一路爬出去,只宣了长福进来。
长福扑到榻前,看皇帝的样子,惊骇欲绝:“陛下,陛下您怎麽——怎麽会——”
皇帝汗水淋漓,死死抓住长福的手:“你——你——”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夏侯桀身上:“腿——呃——随——他——”
长福看著皇帝,又看了看一旁的夏侯桀,含泪道:“陛下,奴才明白了。”抹了抹泪,起身将夏侯桀扶起来:“车骑将军,陛下还要痛上许久,奴才带您到偏殿去,您的腿,要还是不要,陛下说了,随将军的意思。”
夏侯桀茫然地随他挪了几步,又回过头去望著榻上幽微呻吟的皇帝:“陛下……陛下是怎麽了……”
长福仰著脸看了他一眼,神色惨淡:“将军——还是快走吧——”
在夏侯桀退出殿外的瞬间,温热的液体自长孙预下身汹涌而出。
而夏侯桀错过了这一幕。
上林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碧涧的溪水欢腾地漫下山去。
直到多年之后,夏侯桀才知道合台殿满榻的鲜血,究竟意味著什麽——
帝台无春 之 离离原上草
“报!”
夏侯桀惊醒过来:“什麽事?”
“大将军,狄军久围不下,趁夜放火了。”
夏侯桀霍一下站起来,大步冲到帐外,果见南方夜空一片通红,这火势还不小。
“该死!”夏侯桀骂了一句,飞快下令:“立即从骑兵里调一千敢死士卒!”
“得令!”
夏侯桀负手在帐前转了几圈,望著那片血红,心中掠过万千念头,却杂乱得不能分辨。
一千敢死士卒很快抽调集结完毕,千人千骑,在月夜下,静默无声。
夏侯桀跨上紫燕骓,大声道:“从我们穿上战袍开始,就注定我们要为央国而战!为陛下而战!为荣誉而战!狄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围困了我们的陛下,是我们的耻辱!今夜我们要用狄人的血来洗刷这个耻辱!这一战之後,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天下人知道,你们的忠诚、勇敢、无畏将被万世颂扬!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将为你们的英勇感到骄傲!为陛下而战!贫穷的必将富足!卑贱的必将尊贵!没落的必将振兴!”说罢,拔剑指天:“为陛下而战!”
千名士卒也拔剑山呼:“为陛下而战!”
剑锋冰冷,在夜色下发著锐利的寒光。
夏侯桀心头微微有些恍惚。
为陛下而战──为长孙预──而战──
夏侯桀冲杀到芳华宫时,才知道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狄兵已经突破行宫外围防线,攻入内宫。长孙预身边的卫士有限,无法全线铺开对抗,夏侯桀率敢死队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才终於杀进了行宫之心──芳华殿。 狄人在芳华殿外围堆满柴薪,火势熊熊。夏侯桀率众冲过火龙,便见殿外阶上满是尸体横陈,数目无计。外沿的许多尸首已在火中焚燃,烟尘里夹杂著焦肉的气味。 虎丘卫的卫士见到夏侯桀率众而来,无不欢欣鼓舞:“大将军来了!援兵来了!”
夏侯桀按剑奔入殿内,跪地道:“陛下,臣救驾来迟了!”
皇帝神色疲倦,微笑温和:“不迟。”
夏侯桀抬头打量了皇帝一眼:“臣只带了一千敢死之士杀进来,无法久持,必须赶在狄人攻破芳华殿之前,突围出去。”
皇帝看著他。
烟尘已经弥漫到内殿,夏侯桀有些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他正想再催促时,皇帝终於点了点头:“一切都依大将军。”
夏侯桀领命,立即去著手安排。他带过来的一千人如今已折了三百,还有三百余人受了不轻的伤,加上皇帝身边尚存的卫士,夏侯桀能用的战斗力不过三千余。
待安排完毕,夏侯桀重新回到皇帝御前:“流矢纷乱,陛下最好换身甲衣。”
看皇帝点头应允,夏侯桀环顾左右:“福公公呢?”
皇帝淡淡道:“长福没在这。”
夏侯桀心下有些奇怪,不再多问,将自己身上的甲胄解下来:“事出仓促,请陛下将就下吧。”
皇帝拦住:“那你呢?”
夏侯桀满不在乎地一指不远地上的一副甲衣:“臣用那个。”
地上的甲衣血迹斑斑,是从一个身形与夏侯桀的卫士尸体上扒下来的。
皇帝再不说话,慢慢站了起来。
皇帝坐著时,夏侯桀还未发觉,如今一站起来,就突然显出了巨隆的腹部。夏侯桀看著皇帝高挺的大肚子,愣了愣。
他还未见过有人的肚子能大到这样的地步。但皇帝的面容削瘦,绝非发福之兆。
也许是病了吧──夏侯桀在心里想,好象曾听说过什麽腹氙的毛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这麽想著,又有些恍惚,好象没听说皇帝病了,而且皇帝身边怎麽一个太医也没有? 他恍惚归恍惚,动作却很快,帮皇帝穿戴上自己的甲胄。皇帝的身量与他差不多,本是略清瘦一些,但腹部巨大的隆起完全破坏了修长的身形,夏侯桀的甲胄从胸下崩开,完全不能掩住那肚子。
皇帝一手抚在腹上,眉尖透著黯色。
夏侯桀想了想,将地上那染血甲胄取过来,围住皇帝高耸的大腹,拿绑带用力扎紧。在带子拉紧的瞬间,他隐约听到皇帝的抽气声。
他没有理会,另找了副盔甲飞快穿上。
卫侍长来报,一切准备就绪。
夏侯桀点点头,以军礼跪下:“陛下,臣会誓死效命。”
烟雾迷蒙中,皇帝的神色也是模糊的,但是声音却清湛稳定:“朕的一切,无不可托付大将军。”
夏侯桀不明白心底的热潮究竟意味著什麽。他按了按剑,神色庄重:“听我号令!突围!”
围守芳华殿的狄人未料到央军这麽快就展开了反扑,瞬间被悍不畏死的央兵撕开一道裂缝。夏侯桀身先士卒,冲杀在前,皇帝由十数名卫士护著,紧跟在夏侯桀身後。夏侯桀一路向东拼杀。他来之前,已安排副将带一千人在东面接应,而其余八千士卒则全力攻打西北狄军,以牵制狄军五万主力。
突围惨烈而迅疾。夏侯桀杀到宫外,提气一啸,紫燕骓应声而来。夏侯桀转身将皇帝抛到马上,自己又杀了几个围上来的狄人,这才奔了几步,跃上马背。
紫燕骓踢开几个狄人,撒蹄狂奔。
有狄人将领大叫:“放箭!快放箭!不要活的了!”
夏侯桀这才醒得,狄人之前存著活抓皇帝的心思,否则当真乱箭齐发,他就是再神勇百倍,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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