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了敢怒不敢言。最后把心一横,也不理小刘,冲着罗湘绮道:“好叫公子得知,今天不该得罪公子,若逃不过死了便罢。若能逃得过,路还是会劫!不然一家老小,尽数都要饿死。”
他身后的一干人,听得此言,都露出凄然的神色。虽然都恐惧得两股颤颤,却没有一个人先行逃走。
罗湘绮和张仲允相互对视,心下也都凄然。
罗湘绮突然拿过张仲允手中的短刀,走到那个为首的盗匪跟前。那人紧紧闭上了眼睛,却并不躲闪。
短刀甚是锋利,罗湘绮揪住他的发髻,手起刀落,把他的发髻割了下来。说到:“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那人本来以为此命休矣,不想却意外地逃出生天。呆立了片刻,也不多言,跪下咚咚叩首,率众无声远去。
灰衣人微笑晗首。
小刘急得直跺脚却不敢多话。灰衣人还是嫌他聒噪,又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年轻人忽然发力,不知点了小刘和罗良的什么||||穴道,两人随即软倒,那年轻人一手拎了一个,几个纵跳到林中去了。
此地只剩下灰衣人、罗湘绮和张仲允三个人。
灰衣人咳嗽了一声,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罗湘绮似乎也在踌躇,张仲允肃立一边,也不出声。四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最后,还是罗湘绮开口说道:“这么多年来,多谢常大侠每年前去探视。这次又特赠伤药,还一路护送。如今已经快要进入南京地界了,料想不会再有什么风波。相救之恩,容来日报答。不如就此别过了。”
听到这话,张仲允却并不再感到吃惊了。今日的遭遇,这一路上的许多异动,已经让他猜到了是这个结果。
灰衣人却脸色大变:“你、你都知道了…。湘绮不要误会,我每年,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并,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一路上相随,也只是怕出什么变故,真的、真的是…。今天也是我疏忽大意,因为帮中有事,所以离开了片刻,不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说着凛冽的眼光又射向张仲允,似乎是在怪他保护不力。
张仲允苦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与罗湘绮是怎样相识的,心中却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意,还知道他在江湖中,定然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看着这个刚才应对盗匪云淡风轻的男人,现在面对罗湘绮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叹息造化弄人之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形。
“如今已不妨事了。其实今天也是怪我,所以才会误入歧路…”,罗湘绮看到了张仲允的苦笑,连忙出言辩解。
这一辩解,灰衣人的脸色更加难看。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似地说:“湘绮此去何处?日后意欲何为?”
“回江南。从此布衣终老,悠游度日…”。
“若想悠游度日,不如与常某到淮扬盘桓数日可好?扬州瘦西湖,风景绝佳。”
“不敢有劳常大侠。常大侠是淮扬盐帮之主,事务繁忙。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若常某发话,谁敢说湘绮是外人?如果湘绮不愿与江湖人厮混。常某正有退意,愿从此和湘绮畅游山水。如果湘绮嫌如今山河变乱,听说大理民风淳厚,四季如春,正好结伴同游。噢,我还听说南洋有一个岛国…”,灰衣人生恐再也找不到机会说出这番话似的,不假喘息地一口气说了许多。中间罗湘绮几次张口欲言,都找不到机会插话。
讲完南洋的风土人情,灰衣人最后横了张仲允一眼,又加上一句:“无论到哪里,凭常某的手段和财力,定不会让湘绮再受风霜之苦”。
张仲允缄默不语。
“常大侠的好意,湘绮心领。只是,只是…”罗湘绮并不是犹豫不决,只是不知该怎么传达他的心意。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该如何向旁人表述?
他看着张仲允,张仲允也望着他。
那目光无限温暖。罗湘绮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好掩饰避讳的,于是缓缓但坚定地说到:“我和允文,生死与共,此生不离。湘绮恐怕要辜负帮主的美意了。”
灰衣人听他如此说,心头巨震。眼中精光暴涨,面色狰狞凄厉。这一路上,他早就知道两人的牵系,也数次用计打断了他们的柔情缱绻。但是亲耳听到两人同生共死的誓言,还是心头沥血。忍不住握紧拳头,一步一步逼近。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张仲允挺直了脊背,丝毫不让地与他对视。罗湘绮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
二十五、怅惘
灰衣人紧握成拳头的手簌簌颤抖着。眼看着离两人还有五步之遥,罗湘绮突然迈步站到了张仲允的身前。灰衣人看着罗湘绮坦然而又坚定的神色,眼中的狞戾之气,慢慢一点一点褪去,继之涌现而出的,是无尽的心酸和怅惘。瞬时肩膀塌陷了下来,止住脚步,转过身,闭目半日不语。
长叹一声,再转过头来时,嘴角已挂了一个凄然的笑容:“方才,是常某造次了…”,顿了一顿,“既然如此,天色已晚,两位请及早上路罢。”
突然的转变,使张仲允和罗湘绮都有些愕然。然而看到他凄然的笑容,两人也不由觉得心下黯然。
末世多离乱,只有真情最堪珍惜。但有些情,却不能不抛舍、不得不辜负。
罗湘绮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拱手施礼道:“来日,定当和允文登门拜谢常兄大恩。”
灰衣人听他换了称呼,顿时又是欣喜,又觉心酸。也拱手道:“无论何时,若湘绮愿意,扬州常某的居处,都、都…”,竭力要传达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罗湘绮却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我记下了。”
那边张仲允也施礼道:“常兄闲时,也请到绍兴一叙。”
灰衣人看看他,并不答话,却又把目光转向罗湘绮。
罗湘绮微笑道:“自当洒扫庭除,开中门以待君来。”
灰衣人仰面哈哈大笑,笑声洒脱中又透出些许悲凉。这一笑,才又恢复了他江湖豪客的本色:“好,常某日后少不得要去叨扰。到时候莫要嫌俺江湖人粗鲁聒噪才好。”
一时间气氛轻松了起来。
灰衣人唤来了随同的年轻人,命他帮罗湘绮和张仲允整理行装。
罗良和小刘也回到了他们的马车上。经过这次际遇,小刘安静了很多,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声响。
终于又要上路了,张仲允已登车执鞭,罗湘绮还站立在车前。
灰衣人突然迈步近前,冲罗湘绮递上几个像炮仗一样的物事,“如若有用到常某处,点燃这个号筒,盐帮属众看到这个讯号,自会和常某联系。”
他说得十分恳切,罗湘绮只得收起谢过。
灰衣人却并不马上离开,只痴痴地凝望着罗湘绮,喃喃地说:“九年了,我头一次和你靠得这么近…”。
只看得罗湘绮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灰衣人却打住了话头,伸出手在罗湘绮腰间轻轻一托,不知道用的什么巧劲,罗湘绮已稳稳地被他送到了车中。
灰衣人再次拱手:“就此别过。多多保重。”说罢也不等两人回礼,一个拧身,消失在林中。那随从的年轻人也一纵入林,片刻不见了。
张仲允和罗湘绮于是打马上路。
林中,灰衣人挥手遣走了随从。等到马车前行了百步之后,便纵身上树,像一只灰色的大鸟一样,朝着马车驶去的方向,在树冠之间无声地纵跳滑行。直到平林尽处,遥遥看到马车上了官道之后,才停歇在了一株老树之上。眼看暮色四合,此处距地面有数丈之高,四周又有密密的枝叶遮挡,灰衣人再也不用强作镇定,任泪水沿着面颊流淌了下来。
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稚嫩的孩子,他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们的相逢是那么苦涩和晦暗。在苏州大牢里,他是锦衣卫捉拿的东林人犯,而他是在掩护兄弟逃遁时受伤被捉的盐枭。
知道自己秋后就要问斩,年轻的心因不甘而变得狂躁不安。想要砸烂这一切,毁灭这一切,恨不得让世界跟着自己一起灭亡!
但除了在牢中骂骂娘,打打架,却根本不能有其他的作为。
突然一天牢中来了一批不一样的犯人。看样子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其中有两个还是十几岁的秀丽少年。一干盐枭、盗匪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其中有好此道的早就偷偷咽起唾沫。
那两个少年中尤为秀美的一个,不知道怎么惹到了那个姓赵的锦衣卫。那个锦衣卫先是用沾盐水的鞭子将他白皙消瘦的脊背抽得鲜血淋漓,然后又把他拉至大牢的走廊中,要当众拿他取乐。那少年头撞木柱,以死相抗,锦衣卫却说,不依的话就把他和他的同伴扒光了扔到这些盗匪中来。
当时只觉得血脉愤张,心中只盼他不要答应,这样如果他被扔到这边的牢房里来,自己拼死也要护得他不被旁人欺侮。
至于那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的心里却并不明白,只觉得被这个念头烧得头脑发热,握住栏杆跺着脚大叫:“不要听他的,过来,过来呀!”但是那时大声叫喊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身边的那些吹着口哨,浪声大笑的犯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吓着他了,但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办法让他明白,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终于那罪恶的一幕发生了,他没有办法阻止。看着那秽物和着血水流了他一脸,他恨不得把那锦衣卫当场撕裂!
以后他的梦里常常梦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什么,满头大汗地惊醒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在梦里,施暴的那个人,竟然就是自己!
愧疚夹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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