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地闭上眼,他用力抱紧自己,像要抑制住瞬间狂涌而上的痛楚,又像是要放开一切、任由巨大的痛苦将自己完全吞没。
狂暴的风中,夜雨开始落下。
他在冰冷的雨中仰起头,抑止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流下,却灼热得犹如破裂的伤痕。
风依旧尖啸不止,狂乱中却挟著一股妖柔的声音。
一瞬间,他彷佛听见什么似地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黑夜的樱花正不断疯狂地舞著。
〃魁。。。。。。〃究竟。。。。。。是谁在呼唤谁?
〃少爷。。。,该用药了。〃
和室外,堀内轻声地呼唤著。
回国已有数日,少爷仍然毫无改善,不吃不喝也不睡,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只是寸步不离地守著那个支那男人的骨灰。
告病休养其实也只是藉口。夫人老爷都来过了,依旧无法挽回,更别提眼睛都哭肿了的少夫人。
昔日优雅、冷静的少爷,彷佛也在那个雨夜一同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一个因为心碎而发狂的男人……。
〃少爷?〃
依旧没有回应,堀内无奈地暗自叹息,把捧盘交给一旁的小侍,他轻轻拉开和门。
〃失礼了。。。。。。〃
和室里却没有任何人。
堀内一惊,转眼瞥见残留的烛泪旁,那裹著白布的骨灰瓮也不见踪影时,他心中蓦然紧抽,该不会。。。。。。?
强捺下心中的不安,他吩咐小侍,紧急通知母亲前来,一边派人搜寻整座院落。他自己则往樱苑中找去。
凌晨时分,光丝微微洒下,而黑夜尚未离去,明暗交错之际,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如淡墨般的天光。
空气中飘著一阵阵的雾,彷如云霭。那灰蒙蒙的水气,随著白昼的接近,慢慢散去,凝结成晶莹的水滴。
昨夜雨过,樱花纷落,泻了一地的花瓣,踩上去湿漉漉的,带著春天的气息。堀内却无暇顾及,他万分紧张地寻著。
正慌张时,那盛开的古樱下,他发现了要找的人。
一身白衣,男人远远伫立树下。樱花随风摇曳著,美得不可思议,隐约却带有一股张牙舞爪的气势。
堀内小心翼翼地靠近。微弱的天光下,男人俊美的侧面毫无表情。
〃。。。少爷。。。。。。〃
他痛苦地轻声呼唤。
他痛苦地轻声呼唤。
男人彷佛没有听见,目光只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樱树。
曙光逐渐增强,天边开始泛白。堀内凝视著这个他曾发誓要跟随一辈子的人,内心有著说不出的悲苦。
男人依旧一动也不动,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神情却异常镇定,隐约带著一抹绝决,像是作出了某种抉择。
许久,男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他的语气很平静,堀内却忍不住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一起。。。〃,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他会永远待在这里。。。。。。和我一起。。。。。。〃
堀内震惊地望著男人,他扭曲著嘴唇彷佛要说话,张口的瞬间,一阵异常激烈的哽咽涌上。他兀自强忍,眼中却不禁涌满泪水。
风还在吹著,死去的樱花不断飘零而下,色泽艳丽的刺痛人眼。那纷飞的花瓣逐渐地掩去了树下的身影。。。。。。。
不久,伊藤泉一郎将官伤愈归队,派往支那南部,一月后的边境决战中,不幸玉碎。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终告结束。
追寻第十六章
1995
日本的春天,唯有樱花最美。
和风中,花开正盛,空中一旋身,轻轻地飘落而下,满地满处,小小的泥路上走著走著就沾得一身花雪。
天色很晴朗,隐约染有灰蒙,一簇簇云朵飘浮其中,洁白的尾巴拉得老长,悠然横过空际。
淡淡日色在小道上洒下流金碎片,午间时刻,凉风吹拂不止,众多樱枝随之摇曳,小道上正是一派悠闲。
一辆计程车驶了过来,煞车声有些刺耳。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人,她用有些笨拙的日语和司机道谢,口音有著外语腔。
车驶走了,女人望向周围。道旁栽满了樱花,金色的风一吹,花落似雪,美得不可思议。她仰起头,坡度的小道上方是一座更大的樱花苑。
女人缓缓走上,小道坡度不陡,刚好让人欣赏春樱之美。沿著苑墙,一株株樱花斜出,花瓣盛放,极为艳丽。
风从身后不住吹来,女人拂开飘乱的发丝,眯著眼看上方的苑门,阳光下,可以明显见出其上的岁月痕迹。
一路上司机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座樱苑本来是属于三井财阀的,战后三井被迫分割,70年代整座别苑卖给寺庙,只剩下后面的一座小苑遗留下来。
可惜哪,听说那座苑中的樱花才是最美的啊,司机不胜惋惜,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卖。
女人说就是要到那座后苑。是不开放的私人地啊,司机说著。女人微笑,她是去找人的。司机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没再说了下去。
来到漆色斑驳的大门,没有电铃,女人用力敲了几下。一片寂然,没有回应,敲门声像山谷回音般地空洞响著。女人又敲了门。
许久,像是过了数世纪的寂静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极远处拖沓而来。回去,这里没有开放。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胜烦扰似地说著。
对不起,我知道这里没有开放,但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这里有一位叫魁七的中国人吗?女人急急地说著。
接著是一片久久的沉寂,久到让女人几乎以为那个声音已经离去。。。。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门后的声音显得有些浓重。
我知道。女人微笑。我是来寻回他的遗物的,他是我舅公,虽然从未谋面。
过了会儿,门慢慢地打开了,女人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内。一个年迈衰颓的老人,眼睛却异常清明。
。。。你是他的亲人?是的。是来将他寻回的?是的。你从哪里来?美国。
老人沉沉叹了口气,眼眸跟著黯淡下来,他退后一步,把门打开。好吧,你进来吧。。。。门后,老人身后,是一大片灿烂的樱花。
拱门之后,古老的屋舍排成方形,长长的回廊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走在铺著石板的小路上,两人一路走入樱花中。女人不可思议地看著周围,粉色樱花垂落身侧,正轻柔柔地拂过手旁。
为什么想要带走他?老人在前方畏颤颤地走著,不住吹落的花瓣中,声音除了年老者特有的晦暗之外,更有著一股奇异的模糊感,彷佛其中隐藏著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因为祖母的关系。望著身旁的樱枝,女人微笑。祖母很思念他,去年祖母去世,死前很希望能再见她的哥哥。
那么,你是为了实现遗愿而来?老人问著。是的,不过我自己也很好奇,很想知道舅公的事。
你的祖母没有告诉你?老人咳了起来,喘得有些厉害。没有,祖母每次提起他,总是一脸的哀伤,她不愿多谈。
是吗。。。?老人止住了咳,声音却变得异常沙哑。他们走著,不停地走著,阳光穿过树隙洒下,周身光影交错,令人撩乱不已。
。。。到了,就在这里。老人停住迟缓的脚步,手向前方指著,那有些颤抖的手,彷?肺薇瘸林兀窃毯诵闹卸嗌俚那楦心?。。。女人顺著方向看去,前方是她见过最美的一株樱树。
淡淡的天光下,只见樱树硕大无比,枝上花瓣盛绽著,那娇艳异常的容姿,从远至近,落瓣洒满一地,看来彷似花海。
巨大的樱树,以毫不畏惧的姿态挺立著,那昂首的枝干彷佛想抓住什么似地,怒然奔入广阔天空。
女人屏息地看著这株古樱,眼中无比惊艳。古老的樱树散发出一种神秘的、令人隐晦难言的,却又充满侵略性的美。
春风吹拂,樱花舞了起来,一波接著一波,狂澜似地舞著,花雨如梦,笼罩其中,彷佛一切身心都被吞没。
女人收摄心神似地闭上眼,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地张开。那种自狂又治艳的美…,一股奇异的情感从体内某处无法克制地满溢出来,女人抬头望著樱树,却不自觉地咬紧嘴唇。
这林中,这樱树,是不是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呢,女人无法确定,只知道的是自己移不开眼,只能著了魔似地盯著它看…。
樱,正不停落下。那种除了颤抖地交出心之外别无他法、不断追寻著只求回眸一瞥的美…。女人渴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无比的哀伤,那种情绪来得如此激烈,让她甚至无法自己。
古樱彷佛具有异样的生命力,众多花瓣彷佛是樱树的眼,它凌高一切地、优雅又高傲地,凝视著所有仰望它的生物。女人目不转睛地看著樱树,心中却彷似被某个炽热的东西不停碰触著、探测著,那种烙印般的感受,是因为樱花的绝美,还是……?
。。。。。。在这里?震慑于樱树的美,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回过神来,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我舅公。。。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就在这底下,。。。和我的少爷一起。。。。老人也看著樱树,声音低哑,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似地。
接著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只有风不停吹著,听在耳中,彷?肥怯;ㄔ诒舜饲郧运接铩?
不绝的风声中,老人抬头望向高耸的树梢,眼神也变得遥远起来,像是回忆起了过去。。。。想知道他们的事吗?
看著那株美得令人心碎的古樱,女人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点头。
老人没有看见,也不需要看见,那苍老嗓音只迳自说了下去,在吹著樱雪的风中,慢慢地,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许多次的时光,穿过早已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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