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见其笙唇角带笑,神态从容,点头赞道:“谈笑对生死,真正能做到这样的又有几人?你放心,只要交出账册,我必定不为难你。”
其笙行出两步,又道:“这幅画儿是我最得意的,日后恐怕再没机会拿笔了。请你好好收着,也算遂了我的愿。”
赵紫深深看他一眼,手指细细抚过卷轴,“好!我便在这儿等你。”
眼望其笙转入偏房,赵紫慢慢展开手中画卷,只见空白之处添了一首新词:
上云霄,睨世间。四周浮云动,我心如青峰。笑世人,笑痴人,十丈软红艳,却似云霄寒。再上层楼,再上层楼。
赵紫喃喃道:“再上层楼,再上层楼……“
房中一声金铁交鸣。
赵紫怔然,手中画卷如折翼蝴蝶,翩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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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的艳,入目的红……
赵紫怔怔的,雪白云鞋踏入艳红的水泽之中,溅上点点腥红,白的愈白,红的愈红。斑斑驳驳,分外骇人……
其笙卧在血泊之中,眼中带笑,身旁三尺青锋,沾了血红,犹发出惨惨白光。
赵紫轻轻将其笙抱在怀中,声音低沉,“你又何必替别人背那黑锅。你以为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那人便会感激你么?”
其笙气息微弱,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两眼却亮得出奇。“赵紫,我不为任何人着想。我只是活得太累。其实……死又有什么不好,舍去这副臭皮囊,再入轮回……”
手中身躯渐渐冰冷,赵紫一咬下唇,厉声道:“其笙,你告诉我,账册在哪里,你身后主使之人又是谁?”
其笙恍恍惚惚,眼光益发朦胧,痴痴一笑,“账册,账册……早被他拿去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赵紫手臂,两眼死死盯着赵紫,声嘶力竭,“赵紫,你……你莫要去查,你……你斗不过……”
身子一软,一滴泪从睁得大大的眼里滚落下来,就此无知无觉……
赵紫紧抿唇角,一指头一指头的掰开其笙扣得紧紧的手,脸色铁青,声音像从齿缝中挤出,“没有人是我赵紫斗不过的,谁敢阻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第十四章
其笙的葬礼是赵紫一手操办。
凄凄凉凉,来的人极少。
赵紫定定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一片漠然。
柳无絮疾步进来,“公子节哀,其大人英年早逝,那也是他命中该有此劫,怨不得旁人的。”
赵紫轻轻一叹,“这样的人才,可惜了的”,眼眸一转,“我叫你去安置那老翁,做好了没有?”
柳无絮一笑,“早按公子的吩咐寻一处宅子养起来了,除了送饭洒扫的哑仆,任何人都不得与之见面。另外还多添了十来个护院,寻常刺客是进不来的。”
赵紫冷笑,“如若不是寻常刺客呢?记住,敌暗我明,未曾交手,我们便吃了亏。连其笙这样的人都被他生生逼死了,真不知他是怎样的人……我猜着,除了我,便只有那位姓洪的公子见过其笙,这姓洪的虽不知是什么人物,总与这幕后主使拖不了干系。切记,这老翁定要保护周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派上用场。这是其一。其二,其笙虽说已将账册交给那人,但我总觉得还留在其府。其笙不是蠢人,不会不知没了账册我便定不了他的罪,既如此,他又何必以死护主?无絮,你着人暗暗将其府搜一遍,要搜仔细,草根底下,砖墙缝里,一寸一寸的搜……”
一句话未完,竟怔住了。
柳无絮顺了赵紫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一人,金环束发,英姿飒爽。却不是郑亲王又是谁?
赵紫怕柳无絮疑心,略定一定神续道:“这是当前第一要紧的事,你要仔细办好了,我们的性命都在这上头。”
柳无絮打了个躬,“省得了,若无事,无絮先下去了。”
赵紫心乱如麻,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又看向文晟,短短几日工夫,这人怎么竟清减了许多。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裹在身上,平添几分令人心酸的老成。真想立刻将那人牢牢搂在怀中,为他吻去眉间轻愁。
紧紧咬住下唇,直至口中尝到咸腥的滋味,才发觉竟将唇咬破了。
原来,光是这般瞧着他,也能让自己这般心痛……
文晟大约也没料到竟在此处见到赵紫,剑眉一敛,眸子冷似秋水。 “真是稀奇,赵大人每日里多少大事忙也忙不过来,怎么今儿竟腾得出空?”
赵紫从没见过文晟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话里带刺,冷意飕飕。心像被硬生生撕开般痛,早就想过千百种日后相见的情景,却仍险险承受不住。话语在舌尖转了几转,方出得了口。“同朝为官,多少有些情谊,其笙又是为我而死……”
文晟冷笑,截了他的话,“赵紫,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同朝为官,几分情谊,为了得居高位,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依我说,你来祭奠其笙,不是存了良善之心,不过想看看其笙与谁来往较密,希翼找出凶手来。我告诉你,我与其笙的交情不比寻常,你向天借了胆子便来抓我。”
这话分明是赌气了 。
赵紫看他,飞扬剑眉之下眸如星子,眉宇之间,七分怒气夹了三分稚气。心中更是难受,柔声劝道:“其笙是畏罪自尽,与别人有什么干系。王爷以后要说什么话要细细斟酌了才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文晟瞪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我用你提醒么?要让我看,你才该小心,现今其笙一死,满朝文武哪个不知你赵紫心狠手辣。哼哼,你不是自负绝顶聪明么?合该你也尝尝众矢之的的滋味。”
赵紫微微一笑,“王爷口中怨我恨我,但字里行间又有哪一句话不为赵紫着想。赵紫想得到的,王爷思虑周详。赵紫没有想到的,王爷更先行一步。王爷这份情意,赵紫真不知怎样回报了。”
文晟眼睛瞪得滚圆,一脸茫然,“什么为你着想,我在骂你,你听不懂么?”
赵紫瞧着文晟茫然无措的模样,好似又回到了郑王府,孩子气的文晟,闹别扭的文晟,无理取闹的文晟……这人啊,明净透亮得恍若一面镜子。他总说自己绝顶聪明,又怎知像他这般身处万丈红尘之中而不被物欲所迷才是真正的绝顶聪明?心头柔情百转,轻轻笑道:“王爷最爱口是心非。王爷一再提醒赵紫今后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为众矢之地,赵紫焉能不领情?”见文晟蹙了眉瞪他,一副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声音越发轻柔了,“‘要让我看,你才该小心,现今其笙一死,满朝文武哪个不知你赵紫心狠手辣。’这话,可是王爷说的?”
文晟涨红了脸,明明知道是赵紫强词夺理,却辩驳不了。恨不得眼中飞出箭来,将赵紫钉死了。偏偏赵紫一双妙目扫了过来,眼光相缠,满腔不甘委屈,也敌不过这一眼。
赵紫见文晟不言不语,一双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心中爱煞,移步上前,再禁不住满腔思念,纤纤五指,抚上日夜萦怀的脸庞, “这些天,王爷过得还好么?”
文晟紧咬下唇,眼中泛起水汽,死命忍着。他不哭,他在天下人面前都哭得,却不能在赵紫面前哭。
狠狠打掉赵紫的手,偏头冷笑,“真难为你还惦记着。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惜现今再如何讨好奉承也是无用的了,你想留条后路,当初就不该把事情做绝!你不要驳,只管听我把话说完。”
赵紫摇头苦笑,眼光温柔,轻轻道:“好,我不驳。”
文晟朗声一笑,“你不用摆这张脸,要怨……只能怨你做的太过。今儿我也把话挑明了,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我都不让你顺遂!你不是自负聪明伶俐么,天底下又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你的?可惜我是食亲王禄的,官衔比你大上几级!”一番话说得痛快无比,想到赵紫暗地苦恼烦闷的模样,文晟真是连眼都笑眯起来。鼻间哼出一团气,得意洋洋抬脚便走。
不料赵紫语意平和,一腔清音如山涧冷泉,“若能让王爷心怀舒畅,赵紫一条贱命又何足惜。”
文晟一呆,人已至门前,这一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隐在长袍下的拳头握得死紧。忽然一丝细细的热气喷在颈间,文晟不敢回头,眼睛定定盯着台下的青苔,偶一阵风过,月白长袖从身后送了过来,与自己交缠一处。
赵紫声音极低,从胸腔里震了出来。
文晟连呼吸也屏住了,什么鸟雀声,门外的喧嚣声一概无闻,只听到赵紫暗哑苦涩,“现今无论赵紫说什么,做什么,在王爷眼中都是罪无可赦的。我也不驳,只盼日后这片心意,王爷能够明白。”
咬牙,不听不闻,推开赵紫,大步而去。
“看来今次那小王爷是动了真怒了。”柳无絮站在廊下,看着文晟远去的方向,一脸似笑非笑。
赵紫掸掸袖上的灰,微微笑道:“无絮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单单就被那两三句话吓住了?”凤目流眄,颦笑动静间勾人魂魄,声音却很冷,冰刀一般。
“公子别太小瞧了他,郑亲王虽然不管事,到底也是陛下最宠爱的王爷。人怨恨起来,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与其到时为难,不如……”
“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杀了一个人,就要杀更多的人来堵住他们的口。”淡淡扫了柳无絮一眼,“京城,天子脚下!咱们根基未稳,何必纠缠在他身上。将目光放远一点,在皇帝身上多用点心思,手中有了重权,他一个小小的王爷又翻得起什么大浪来?给人留条退路,便是为自己多铺了一条大道。倘若他真不识好歹,纵然他是王爷,我也杀得了。”
两人出了其府,柳无絮为赵紫打起车帘,赵紫入内坐定。马车晃动,光影也在赵紫脸上晃动。赵紫的眼黑沉沉,看不见底,偶尔一点芒星闪过,竟比湖上碎金还要刺眼。
“公子要去哪里?”
“入宫,面圣!”
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