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祝”“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埃”“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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