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才听到又有声音在念,这次却清清楚楚听那人说出李宣二字,不由浑身一震,猛然抬首,那城楼上的人头面色灰白,五官果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双眼半开半阖,似在窥视他。
这一对视,慕容天心中一跳,连退数步,背上一沉,身后的马匹打了响鼻,连踏几步退开。慕容天低头,静了半晌,才看到自己双手不住在颤抖,连缰绳也握不住落了下去。
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挡在城门干什么!走开,走开!!」那守城兵士连踢带踹地将他赶开,口中骂骂咧咧,慕容天只怔怔看他,突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滚了一身尘土。那人才注意,笑道:「原来是个傻子。」见这痴人身后居然有两匹好马,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把住笼头顺手牵羊带走了。
慕容天坐在地上,满心混乱,魂不俯体。出城的人一批又一批,那告示被念了一遍又一遍,议论评断的人换了一群又一群,他靠在青石城墙上,静静听着,看着,居然无甚表情。
日升至头顶,又渐渐西沉,人流由多至少,渐渐只剩零星几个。远处炊烟升起,缥缈虚无。慕容天终于抬眼,那晚霞红了半边天,如血一般。
他一日未进食,却也不饿,一个昼夜没睡,也不困,只觉得满心空荡荡的,无处着落。那告示前已经空无一人,他踉跄走了过去,将那纸上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了出来,读到「李宣」二字时,猛然伸手,将那告示一把扯了下来。
守城兵士见到,叱喝着跑近,「你干什么!!」先前偷马那人在后面道:「那是个傻子。」跑近的军士头目,本已经抽刀,闻言又放下手,回头道:「傻子又如何,给我抓到衙门去。」还不等其他人应声,只见白光一闪,那头目瘫软倒下,身后慕容天剑尖滴血。另几人大惊,正要群起围之,眼前一花,慕容天已悄然逼至眼前。这人竟然身若鬼魅,众人大骇。
慕容天纵身,自那几人头顶跃过,提剑疾步奔入城门。这一番打斗早惊动城楼上的护军,纷纷从石阶上涌了下来。慕容天也不多话,剑诀一捏,迎面杀了过去。
这城楼石阶原不宽,仅容数人同行,那护军虽然训练有素,身手到底不如武林高手。只见一时间刀光剑影,人影纷叠,兵戎相击,喝声揪天。慕容天手中剑过,血雨份飞,溅了他一脸一身。
天渐渐黑了,城楼上下燃起灯火,照得内外如同白昼,慕容天已经杀上楼,此处开阔,兵士便重重围了上来。见他骁勇,早有将领下令将短刀换成长矛。那尖利矛头对着他扎过来,从头到脚竟无一处放过,他不得不回剑护身,前行速度骤然便慢了。
身后是一楼阁,飞檐翘角,似入天际,那护城将领站在楼阁前,居高临下,也不动作,看着场中变动,口中间或呼喝口令,那兵士便由开始的惊慌无措,变成之后的前后照应进退有度。慕容天打了一阵渐觉吃力,心知这平地上正合适军队发挥所长,自己以一夫之勇要取胜着实太难,可眼见离悬挂李宣人头处已不远,要半途逃弃,却是不心甘。
再打了一阵,心念微转,卖了个破绽,那些军士不知是计,挺矛刺来,慕容天侧身,逼过锐风,突然伸臂,已将那五、六杆矛夹入腋下,那几名军士抽之不动大惊,慕容天右臂猛斩,只听几声响,那几杆矛竟齐刷刷从中折了,那剑也「卡」一声脆响,断成两截。众人惊呼,被他神勇震住。
慕容天从人群头顶越过,奔至墙头,伸手去捞那首级,却听身后脚步声急至,追兵已到。他也不回头,将那绳索一把把扯近,每近一分,心跳也便猛了一分。
身后锐风已至,慕容天掌心已经触到他的发,后心一痛,那矛尖已然入肉。慕容天心中狂跳,更是低头,只盼望最后一刻能看清他的面目。可此处背光,手中头颅一团黑影,只见轮廓,哪里望得清口鼻模样。
「慢!!留他性命。」却有人在远处疾喝。
那矛突地停住了,慕容天恍若不觉,将手收回,提至眼前,慢慢将那颗头转向自己。
猛然一震,火光下,李宣面目虽然失了血色,却是清俊异常,眼睛微睁不闭,竟似日前调笑时的某个神情。慕容天痴痴看了片刻,将那头抱入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眼,将他眼帘合上。
将那首级举到头边,轻声道:「你骗我。你说要来找我,如今却是我来找你。」
众人见他神态异常,不禁吃惊。
那将领原本见他武功超群,起了惜才之心,才及时喝停,突见他癫狂之态,心中暗道可惜。
慕容天抱着李宣人头往回走,似不见众人手中寒光闪闪。众人见将领不下杀令,纷纷退后,让开一条路。慕容天往前踏了几步,伤心至极,终于过不住气血翻涌,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无力跪倒,瘫软在地,竟然昏了过去。手里却死死抱着那颗头颅不放。
「太子来旨,宣我入宫,你放心,你先去青石桥等我,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他微笑着道,慕容天想开口,却惊觉自己无法出声亦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心急如焚,李宣走着走着,头却突然落下,滚到一旁。
慕容天大骇,惊叫一声,猛然醒转,喘息不停。
转头见那破旧木棚,手中抓的乃是把几乎腐烂的稻草,灯光昏暗,黑影重重。慕容天怔了片刻,突然清醒,左右寻找,却不见辛苦夺来的李宣首级。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喃喃自语地翻找,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当年「潘郎慕容」的半点风采。牢头被他从梦中惊醒,又听他悉悉数数总不消停,早是不耐,厉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什么吵,皮痒了是不是!」
慕容天被点醒,才知此处不止自己一人,扑到木栅上,那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只叠声道,「他的头,怎么不见了,军爷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
那牢头好气又好笑,「闭嘴,否则大爷我不客气了!」
慕容天充耳不闻,连连道:「军爷求求你还给我!」
牢头披上衣服,弯身拿起平日体罚用的棍子,走到他牢前。慕容天抬头,「军爷……」话音未落,手上一阵剧痛,却是那牢头对着他握栅栏的手指狠狠敲了下去。十指连心,慕容天惨叫数声,反将手握得更紧,牢头更怒,连连敲了十数下,慕容天双手血肉模糊,只咬着牙死不松手。
那人冷笑,扔下棍子,反身出门,只听锁扣之声,慕容天猛晃栅栏,嘶声大吼,「把他的头还给我,你听到没有,还给我,你们这群混蛋!!啊——!!」他一头撞到木栅上,视线瞬间便红了,血流了下来。
吼声在石牢回荡良久,却再无人应答,慕容天颓然坐落,看着自己双手的血沿手背滴落,慢慢捂住了脸,有什么从指缝中无声地渗出,是血吗?
别动,让我看一看。
看什么?
看你。
你早就说出来了,我却一点也没听懂……
太傻了,我太傻了,为什么我总不相信自己是爱你的,为什么我总不相信你是爱我的。
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把我支开……
李宣,你看似聪明……
其实你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你觉得我还能一个人活下去吗?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是自己在说吗?
朦胧中,他在灯下走了进来,俊美如昔。
李宣李宣,如果有来生,我们再重新来过,不要再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相信你。
那么……
……你要记得我。
五日后,先帝大殡。十日后,李启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慕容天被人自天牢接出,他死意已决,入牢后再不进饮食,出牢时早昏迷多日。
来人将他置于车中,车马劳顿,终日奔波,不知去往何处。慕容天无力睁眼,看不到那人面目,偶尔清醒片刻,总也不见那人身影。只知那人经常叫了大夫来看他,开了不少方子,经常煎了药,熬了粥喂与他喝。
某一次,有人在窗外道,「这位公子断食多日,加之曾受酷刑,肩上伤口腐烂多日未复,导致身体损耗过大,是以一直昏迷。幸好他曾习武多年,身体较常人更结实,用了药,细加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却不见有人回应,隔了片刻,那大夫告辞走了。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说话之声,慕容天迷糊中听着,也不觉得奇怪。只心中想,难道是方磊他们得知此事,回来接自己。
终有一天,自己没再被搬到车上,行程终于结束了。
他在梦中听着窗外的鸟鸣,又见到深夏时,和李宣在河中嬉戏的日子,他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时候记忆回闪,他也能见到自己在说,「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然后灯光之下,他见到他站在木门外,一脸得意,长发用金冠束着,一派雍容贵气。时而他站在水边,眉目间满是嘲讽,「慕容兄,别后可好。」时而他着着月白裘衣,摇着茶盅,阴谋得逞般的笑,清俊如菊。
一幕又一幕,他沉溺其中,爱恨生死,不能自拔。用马车载他来的人,日复一日地照顾他,也从不开口,似不忍打搅他的美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冷了。
终于有一日,风吹开窗子,雪花自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片刻间便融化了。他微微眨眼,那突如其来的寒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