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漏听这句重要的话,梁双勉强拉回思绪地笑道:「当然,我已经召集可靠又壮硕的脚夫二十人,到时候以马匹运送到内陆,每过百里就会换一批人,绝不会误了时。」
「那就好。当初你说要用人力运送,我还真有点担心。过去和我交易的七集会,可都是用火车送货的。」
「所以才会连连被查获。现在走私鸦片不比以前,朝廷可是查缉得紧。军火还多少能遮掩过去,但鸦片一被查到,可是就地焚毁的。大班不希望自己辛苦弄来的货,就这么被一把火给烧了吧?」梁双立刻安抚道。
「嗯……」
提到正事,强纳森一改容易得意忘形的个性,异常谨慎。这也是梁双佩服这些洋佬的地方,他们总是能把公事与私生活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拖泥带水也不因私忘公。
「其实七叶会宅出纰漏也让我非常头疼,甚至想放弃这门生意,可是我在马六甲那边还放了大批的鸦片存货,销不完也很伤脑筋。你找上门来,我固然很高兴,但是……毕竟和你是头一回合作,这次我可是下了不少本……你不会背叛我吧?梁双。」
梁双笑笑,「您要得是能打通官府的通路,我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有何道理,我要背叛您呢?这是银货两讫的事,我若背叛了你,钱也拿不到,岂不亏大了。」
「小老弟,咱们打开天窗说话。」
强纳森倚向前,一双冰冷的蓝眸盯着他的脸,犹如蛇盯着青蛙说:「近来有不少洋人,都吃亏在你们中国人手上。他们就是照子放得不够亮,我可不一样。我眼里清楚,心里明白,谁信得、谁信不得,我都用这双眼瞧仔细了,才会同他们做生意。」
这时候要是心慌乱、轻举妄动地拼命解释自己的清白,反而会议对方瞧扁了。因此梁双不但脸皮上不动声色,就连眼瞳中也是一派老神安在,定定地和对方互别苗头。
半晌,强纳森才吐出一口气,讽道:「我之所以信了你,可不看在你那张白净脸皮上,而是你够狠、够畜生,连自己亲兄弟都下手的这一点上头!」
微一冷笑,「大班还有何疑虑,尽管提出无妨?」
「说是疑虑,不如说是我缺乏了一点保证。」
「你希望我提担保品?」
强纳森挥了挥手,「一点蝇头小利的担保品,你提出来,我也不放在眼中。我需要的是更强有力的担保。」
「比方说梁氏大宅如何?」
沉吟思考了片刻,强纳森微笑地说:「我干脆就直说了吧,我希望你能把梁霁月交出来。」
「呵呵呵。」梁双闻言扬眉轻笑,「大班,倘若我真有二心,想私吞了您的货品,您觉得手上有着大哥当人质,便能奈我何吗?不要忘了,我可是策划谋害了大哥的畜生。」
「但梁霁月毕竟没有死,这就证明你多少还是留着点兄弟情义,想要他活着,对不对?」
一耸肩,梁双无所谓地说:「那是他命大,重伤也没死成,我又何必多砍那一刀。反正我要的梁氏已经到手了。好啊,就把大哥交给你,这样你满意了吗?」
见他如此爽快,强纳森面露犹豫……
「唉,我都已经答应你了,您还有何好担心的?嫌担保不够?那就再拿我项上人头担保好了。我不是愚昧的笨蛋,真要是一个人独吞了那批货,您可派动多少帮上兄弟来追杀我?我可还不想那么早死呢。」
到此,强纳森总算颔首说:「我这就把船到的日期,以及卸货的码头、仓库都告诉你,记住,要是你真背叛了我——我会让你们梁家无一活口的。」
「您放心,我还是很爱惜这条命的。」
等强纳森把记下详情的纸条交出,梁双马上从桌前起身,风度翩翩的一屈身致意,「恕我先行离开了,大班。等着我去处理的事,多如小山呢!」
望着东方青年离开包厢后,强纳森起了眼。
好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他以为这辈子活了四十年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冷酷无情的家伙都见过了,但梁双的冷确实是超越了所有人。连提及自己兄弟的生命,都像是在打苍蝇一样,不屑一顾。
现在他能为自己所用,固然是极有价值的人才。像他这样的冷漠无情,未来想必可以替自己在中国打开新门路——不过,倘使他是敌人,那么也将是个潜藏着极为可怕杀伤力的敌人。
此刻青年的羽翼未丰,且野心勃勃,想借着他这块踏脚石往上攀爬。不过强纳森也不是会白白让人踩在脚下的,他自有打算。
「大班,七叶会的人到了。」
「叫他们进来。」
以夷制夷,要对付这些中国佬,当然还是要用中国佬了。强纳森能在龙蛇杂处、人生地不熟的蛮邦,混出一片天地,可决不是靠着运气二字。他既小心又小气,凡是能利用的绝不放过,一旦具有威胁的,也会在危险萌芽的瞬间,将它摘除。
「大班,您好。」
虽生得獐头鼠目,脑袋也不甚灵光,但却很听话。只要给钱就办事的七叶会老大,是标准的杀人「道具」。
「我吩咐你办得事处理得如何了?」
「嘿嘿,我怎么敢怠慢大班的交代。我已经下令所有手下,在香港与九龙城出入口守着。这几天并没有看到梁双,有何不轨的举动,和他接头的也仅限于梁氏的人。不过我相信那贼小子,一定会搞花样的!您等着,我会逮到他的把柄!」
强纳森点点头,「继续监视下去。不要错过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只要他有了什么诡异的行动,马上让我知道。」
「是、大班。」
梁单被囚禁的地方,并不是几近荒芜的梁家大宅。
从窗外向下俯瞰,是可以看到整座维多利亚港的某间酒店顶楼。为什么用「某」字?是因为他被带到房间来时,眼睛是被蒙住的。等到视线恢复自由,他已经被关在这房门内,无法走出半步,也当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门外,有两名梁双派来的保镖守着。
房间内与柜台连接的话筒,也被拆除。
想要从窗外逃生,除非是能徒手把十几张床单撕成长条,再爬下去。梁双不会笨得给他十几条床单。
这栋高耸的酒店,八成是新近盖好的。因为梁单离开香港这两年多,他印象中旺角附近并没有这么高的楼房。这几年,岛上的发展也够快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些发展全来自于「租界」的光环。大英帝国确实想把这儿,建构成他们手中的一棵摇钱树,让她成为他们的亚洲天堂,东方之珠。
「喀噤」——一名服务生推着餐车进入,「请用餐,梁先生。」
成天被关在这儿,不是吃就是睡,梁单怀疑阿双企图把他养成一头肥猪。
望着满桌的丰盛菜肴,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独自一个人吃饭在这两年中也习惯了,真正令他吃不下饭的原因是……都被关了将近两礼拜,大哥的下落还是没能从阿双口中问出。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大哥救出来呢?
每次拿这问题质问梁双,也只换得他一抹嘲讽的笑说:「你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大哥的去处做什么?你乖乖地待在这屋里,我就保证不碰大哥一根汗毛。」
谁又知道,那抹嘲讽的下方,到底是能信赖或不能信赖呢?
举起筷子,梁单扒了两口饭,继而厌倦地放下。自己一直这样坐困城中也不是办法,不由此刻的状况中脱身,难不成自己要当梁双一辈子的禁脔?
是什么造成梁双的转变?
过去的他,或许桀傲、或许叛逆,但梁单真的不以为他是能做出伤害大哥、篡谋梁氏的恶徒。
有什么理由在背后促使他那么做?
金钱?——不,梁单不相信,那只是他嘴巴上说说的,阿双向来视身外之物为狗屎,把荣华富贵当放屁,这样的他怎会成为金钱的亡者?利益熏心到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
说不定,这是梁双对我的报复?
梁单不由得要这么想。因为两年多前的那场错误,因为自己在那件事发生后,严峻地将他拒于心门之外,既不听他一言半句,也绝不和他碰头,彻底地将他当成不存在的幽灵对待,所以……
是我先孤立了他,所以他要反过来孤立我?将我所依赖的,连根拔起,亲情、友情都不允许我拥有?
要是当时,自己尚多花点时间让他走回正途,而不是将他与自己的联系全然地切断,是否今日这些痛苦折磨都不会产生?谁与谁的错,现在看来已经不再重要,是非在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不是问题,因为无论是与非、无论对与错,他们原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个体」啊!
比「手足」二字远亲的爱,比「兄弟」两字还深的羁绊,原本是存在他们之间的。
曾经,他们对彼此的信赖比海还浩瀚,对彼此的爱也比天更宽广……梁单知道,要是那时候的梁双错杀了谁,自己会毫不迟疑地替他顶罪吧!然后,自己若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头一个原谅自己的,也会是梁双。
那些光灿灿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是什么让他们改变?
光阴,一去不返。
没日没夜的,让梁双的双臂拥抱着、让梁双的双唇,探索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处角落。连自己不曾正视过的耻部,也毫无保留的,让他看到之后……梁单的心晃动着一股莫名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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