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雪颜从族中回来,说他冬天的衣衫实是太过单薄,硬要他穿上这件不可。看起来不过普通的料子,穿在身上却暖和得很,又不像其他衣衫那样厚重得腰都要弯下去,轻飘飘好似羽毛一般。
他足足一个多月未曾回家,说是不怎么在意,可仍是会思念。在那里他呱呱坠地,渐渐成长,也曾有过苦中作乐的幼年时光。
推开院门,便是一派富贵喜气。火红的耐冬开了满院,春晖也都早早地写好贴在了门上。穿过挂满大红灯笼的回廊,厅堂里便传来一片欢笑。
父亲满面红光端坐正中,旁边坐着的姨娘兄姐也都面露欢喜,年幼的侄儿甥女则在一旁咯咯笑着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顾容止顿了一下,垂首跨过那道门槛走了进去。
“爹。”
喧闹的厅堂忽地静下来,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似乎他永远都只是一名不速之客,从来不曾属于这里。
“容止,你回来得正好……”顾父笑着从雕花红木椅上起身,快步走过来,“我正打算叫你大哥上山去看看你,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尚未等反应,随即却被他大哥一把拉住,带到椅子上坐下。“小弟你这么久不回来,叫爹和娘都好想,连小昊小钰都一直问我小叔去哪里了……”
花枝招展的姨娘们也忙摆出一副笑脸点头应合。
顾容止怔忡了一会儿,握着手中刚被递上的热茶,却仍是有些不解。顾父也坐回正中位,笑道:“这几年,你在山中过得可好?”
心中猛地一颤,他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意,“还好。”
“为父本欲早些叫你搬回来,可又怕扰你读书,反倒办了坏事……”
顾容止淡淡笑笑,“山中清静幽雅,自是闲然自在。孩儿原就喜静,因而觉得山中生活甚好。”
“话虽如此,可你总待在山上,却也不太适合……怎么说你也是顾家三公子啊。”一旁的姨娘终于忍不住出声,顾容止静静听了,垂首却不回答。
顾父轻咳一声,“容止,眼看再过几天便要过年,家家团聚之日,你孤身在外,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想来你过世的娘亲,也不愿见到这般情景罢。”
听得他提起自己的娘亲,顾容止心中蓦地一软,犹豫着便要应承下来,却猛然想起若是自己回来,那雪颜岂不也是孤身一人?
当下便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却是一副坚决的样子。
顾父竟也不恼,勉强笑了笑道:“那么便罢了,住惯了一处确是不愿变动的……”
其他人也纷纷称是,呵呵笑了几声,便将话头转移到了家长里短。
恍惚着回到山中,心中却是百般滋味,似乎这些年的酸楚苦涩,一瞬间便都涌了上来。远远望见那个挺拔的身影伫立一片白雪之中,茫然的心神这才平复了些。
快步走到他身边,握住那温暖的手,顾容止轻舒一口气,冲他笑了笑。
雪颜却微微皱起眉头,“穿着这件衣裳,手怎么还这样冰……”
被他拉着进了房里,直用棉被裹了个严严实实,那紧蹙的眉心才渐渐舒展。雪颜伸手摸摸他冰凉的脸,“这次回去没事么?看你好像心事重重……”
顾容止轻轻倚靠在他怀里,“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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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两人一同写了春挥贴在院门上。顾容止望望雪颜的那幅,“你的字何时写得这样好了?”
雪颜得意地扬起下巴,“回到族中那几个月,我可是有好好练过呢。”
顾容止知他聪睿过人,但短短数月进步竟如此神速,也必是下了极大的苦功。他此番回来言谈举止稚气皆脱,想来也是这般缘故。
院子里白雪皑皑,阳光照在地面上泛出一层细细莹莹的光,映得满院一片神清气爽。
望着雪颜俊美的侧脸,顾容止不禁微笑。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暮色四合。
他特地从山下给雪颜买了几只酱鸡卤鸡回来,此刻端上了桌,那双琉璃眼立刻瞪起来,紧紧盯着不舍得离开。
虽是一族之王,却仍是脱不了本性。
不消片刻,桌上便只剩了一堆鸡骨。雪颜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把目光转向了刚放下碗筷的他。
“哥哥,我们到床上去吧……”
正被那扰人的目光盯得无处可逃,露骨的话语却又传到了耳边。顾容止红了脸,“不行,今日是除夕……”
雪颜皱起眉头,“怎么过年就不许人家夫妻行房么?人的规矩可真多……”
顾容止愣了半晌,方才哭笑不得地道:“除夕夜要先放烟花,还要守岁,哪里是你说的那些……”
说罢便引他来到院中,拿了些备好的烟花爆竹出来,拿线香点着一个,那小炮便嗖地飞入夜空,清脆的一声响过,院子里重又安静下来。
“好不好玩?”笑着去望自己身后的男子,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退到了门后,眼睛瞪得大大地望向高空,脸上却是强行压抑的惊恐。
顾容止吃惊地望着他,“你害怕?”
雪颜这才把视线收回来,不服气地咬咬嘴唇,“……谁说的?”身子却仍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肯迈向前一步。
顾容止这才想起他只不过年方两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忍不住便笑起来。
却见雪颜一步跨过来,把那些鞭炮烟花堆在一起,抢过那根线香扔过去,抱起他便冲回了屋里。
窗外一片火光闪烁,劈里啪啦的爆响震得耳朵都隐隐发麻,顾容止正在心疼被他浪费的那些花炮,人却被他抱上了床,再也挣脱不得。
清晨推开门,满地的红纸屑铺洒在积雪上,宛若红花遍野,清丽非常。院门吱呀一下被推开,顾容止心中一惊,心道何人竟在此时到访,见到那人,却怔了一怔。
“大哥……”
“几年没有过来,想不到山路竟这么难走……”顾勉略微抱怨着走过来,跺跺脚把鞋面的雪震掉,这才抬起头来,满面笑容道:“爹娘挂心你一个人在山上过年,照顾不好自己,便叫我送些东西过来……”
顾容止顿了顿,“我在这里很好,不必劳烦大哥……”
顾勉哈哈笑道:“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
说罢提了那些衣裳粮食便要进屋。
顾容止拦阻不得,只得快步跟了进去,暗自希望雪颜不要此时起床才好。床帐尚且放着,看不清真实,他慌忙请顾勉入了坐,又泡上一壶茶,这才忐忑不安在一旁坐下。
顾勉喝了一口茶,环顾一下四周,赞道:“山上果真清静得多,哪像咱们府里,整天吵吵闹闹,读书也安不下心来……”
顾容止点点头,“大哥二哥一直忙于生意,若不然,来山中小住几日,观景吟诗也好。”
“我们哪有小弟你这么好的性子,向来都没有读书的天分……”顾勉停了一下,笑着望向他,“小弟是否曾想过参加科举?”
谁剪轻琼作物华(三十二)
顾容止不由一愣,随即摇头道,“我读书只不过是闲时消遣,并未想过要考取功名。”
“你也知道,我和你二哥从小便追随爹从商,哪里懂得学问那一套。如今家境殷实,想学却已来不及了……”顾勉依旧不死心地劝诱道:“爹一直盼望着家里能出一名读书人,入朝为官,光宗耀祖,你身为顾家子弟,理应达成他老人家的心愿才是。”
顾容止垂首低声道:“以我的学识,不见得便能中选,况且想要官至朝廷,也需从秀才考起,再是举人……”
顾勉挥挥手,“这点你放心,我在朝中有一位朋友,位高权重,你只需点头答应,其他的都交由他来处理便好。”
“那岂不是舞弊?”
“如今官场,暗地里买卖多的是,你又何惧这一宗?”
沉默半晌,顾容止轻叹一口气,“大哥可否容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不过你要弄清楚,这么好的差使,错过可就再难遇上了。”劝说半天未果,顾勉面上也有些难堪,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顾容止呆坐在那里,一时间心乱如麻。
雪颜从帐子里出来,慢慢走近,“哥哥要去么?”
顾容止微微摇头,“我不想。”
“不想是一回事,不去又是另一回事。”雪颜伏下身,握住他的手,“哥哥一向淡泊名利,性情悠远,官场谄媚营私之风盛行,自是不适合你的。那等泥泞沼泽,一踏进去便脱身不得,那时想要再寻如今的清静,只怕……”
雪颜说着又轻笑一下,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不过,若是哥哥执意要去,雪颜也一道陪你便是,不会丢你一人不理。”
顾容止心中一漾,却哪里舍得让他陪自己受苦,便下定决心,道:“过几日我便回家中推了大哥。”
雪颜笑着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好。”
暖阳和煦,微风拂柳,正是春日播种时节。
顾容止为院中那一小片菜地除了草,直起身来望望四周,却发现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似乎已有好一阵不见人影。
不在院中,不在房中……那他……
膳房猛地传来一声巨响,院中花草齐颤,正在啄食的小鸟惊得呼啦啦一齐飞走。
顾容止心中一惊,快步过去,却见满面尘土的俊美男子端着一只瓷碗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你……”
收到他惊讶的目光,雪颜毫不在意地笑笑,“只不过炸碎一只锅子而已,幸好在那之前把羹盛了出来……”
顾容止哭笑不得地帮他拂去肩头的煤灰,又看看他那张布满指印的脸,“我去给你打水来擦净……”
“不必了……”雪颜笑着一把拉住他,“待会儿我自己来便好,哥哥快趁热喝了这碗羹罢。”
“羹?”顾容止疑惑地垂头向碗里望去,糯糯粘粘像粥一般,隐约浮着一层藕荷色的雾气。
美丽的琉璃眼微眯起来,露出些无邪的笑意,“这可是我第一次下厨,哥哥不要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碗里透出甘醇清逸的香气,不忍拒绝的顾容止略一犹豫,还是舀了一勺入口。不料那羹入口即融,虽尝不出什么味道,却极为丝滑清爽。
雪颜笑着拉他到石凳上坐下,直看着他喝完才去沐浴换了衣裳。
顾容止心下奇怪,总觉得今日的雪颜与平时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那羹小小一碗,竟也十分饱腹,午膳时候早过,他却仍无饥饿之感。便教雪颜独自用了,自己则到书桌旁整理那些画作。
不一阵,便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