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呆坐到日暮西沈,心中竟也沉重得难以喘息。他倚在床头,深深叹了口气。
日子仍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他只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可床铺突然大了许多,空出来的那块地方,却不知要留给谁。
顾容止从未发觉山中的生活是如此清静。仍是每日侍花弄草,吟诗作画,却剪断花茎,墨染宣纸而不觉。
山上已是暖春,蛰伏了一冬的小兽们也都兴奋得从窝|穴中跑出,偶尔还会见到几只野兔在自家院子里吃草,见他出去竟也不逃。
院中的蔬菜翠嫩得让人不忍采摘,阳光下绿色的叶片泛出油亮的光芒。
美景更胜从前,却不知为何没有了丝毫赏味的心情。
闲来收拾屋室,一幅画卷却从橱中忽地掉落。他打开来看,竟是自己当日为雪颜画的那幅。雪白的小毛球蜷成一团慵懒地伏在暖炉旁,窗外是融融冬雪,屋内温馨洋溢。
顾容止心中倏地一痛,急急将那画卷收起,不再望去一眼,却一阵怅然。
这日午后,暖阳斜照,他已是几夜没有睡好,此时难得有了困意,便斜倚在书桌上浅眠。不多一会儿,隐约觉得一件衣衫披到了自己身上,手势极轻,像是怕惊醒了他。
脑中什么念头一闪,睡意登时被驱散。他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那人的衣袖。
眼前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却是李昭允含笑的面庞。
“天气确是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许多,可还是要当心别着凉……”
浮上来的心渐渐回到原位,他淡淡笑笑,把身上那件锦袍递还回去,“多谢,我不冷。”
李昭允也不再劝,四周看了看道:“那只小狐呢?”
“……回山中去了。”
李昭允轻笑一声,“畜牲向来都是如此无情,你也无需记挂太多。”
顾容止并不看他,而是起身望向窗外,“这次来有什么事么?”
“上次我来得匆忙,不记得把这个给你……”李昭允笑着从那边桌上抱过一匹锦缎,“看看喜不喜欢?”
熟悉的花纹和颜色,正是他上次在集市上看好的那匹艾青蜀锦。
喜欢只是因为适合雪颜,而如今人都不见,还要这普通的布做什么?更何况,这并不属于他。
顾容止轻轻摇头,抬眼看向眼前的人。“我的那些画……也是你买下的?”
李昭允笑得得意,“那些庸俗之人不懂得欣赏,却恰好成我之美。”说罢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容止,你懂我的意思么……”
顾容止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我想,是你误会了罢。”
“不急……”李昭允微微一笑,“我会慢慢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知晓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昭允,我只当你是朋友。”
若是可以,自己岂不是老早就在雪颜的软磨硬施下答应了他?顾容止摇头苦笑,却不知自己如何会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
“谁都不知道将来的事,也许可以是知己以外的更多……”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顾容止隐约有些不安,却不愿再和他辩解下去。
“容止,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沉默半晌,李昭允终于问道。
顾容止心中一惊,却不知为何没有否认。
李昭允笑了笑,“最近我公事繁忙,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顾容止不觉有些愧疚,却还是指着那锦缎道:“劳烦你将这个也带走罢,我不能收。”
李昭允头也不回转身迈步而出,“我送出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顾容止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站在原地,却不知自己是否眼花,才看到他唇角的那丝冷笑。
18
春去夏至,院里的那片青绿都收了起来,一个人如何都吃不完。顾容止只得邻里猎户农家都送去一些,可心中却有些不舍。
回想当日和雪颜一起浇水施肥,辛勤劳作,当真是苦中有甜。那些日子,却已一去不复返。
赵三家的小儿子开始挥舞着小手牙牙学语,梁家小妹也在不久前嫁到了城中的大户人家。
溪山上,一如以往的平静宁和。
也许是太过闲暇,眼前总是会出现幻影。
他时而看到,那个秀美的身影端坐书桌前,含笑提笔,紧挨着写下两人的名字。时而眼前白影一晃,定下神来却不见那只顽皮的雪球。
总是觉得下一刻,他便会像从前那样笑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眉眼微勾,狡黠却纯真。
可几个月来,未曾见面,甚至连一丝音信也不曾有过。
也许,雪颜今时已不同往日,一族之王,定然不会记得他这个凡人。也许,雪颜已被他伤得太深,不愿再去回忆。
可万一,他若是遭遇了不测……
顾容止隐隐有了些悔意。
后悔自己当日为何不叮嘱他,若是空闲的话,便写封信回来,让自己知道他是否安好。也好过在这里毫无所知,却牵肠挂肚,心急如焚。
后悔自己没有和他说,这里依旧是他的家,自己依旧在等他回来。
长泰大街上仍是熙攘热闹,精明的宋老板在店里老远便冲他招呼,“顾三公子,可是又有画卷要卖?”
顾容止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自己的画卷,再也舍不得卖了呢。那上面没有山水,没有鱼鸟,有的只是一幅幅少年倾城的美丽风姿。
那是只有对着自己才会露出的笑容。
越是分离,才越是发觉曾经的错失。内疚着为何不再对他好一些,疼爱一些。那个孩子,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己了罢,自己当日又如何忍得下心说出那样的话?
明知他一心欢喜,纯良无害。
“公子,上好的玉佩,过来看看吧……”街边老伯亲热地招揽着生意,却无奈陈设简陋,少有人光顾。
顾容止走过去蹲下,细细翻捡一番,拿起一块羊脂玉腰饰。细腻温润,触手生温。
“公子真是好眼光,这玉莲藕虽有微瑕,却是块难得的好玉啊……”
他微微一笑,把银子递上去。
他自己鲜少戴这些饰物,便也不曾给雪颜也配上一块,如今心觉欠他太多,就总忍不住想要一一补偿。
唯独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和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相见了。
盛夏的雨总是毫不停歇。前几日刚刚才落下一场,这日的天却又阴沈起来。细心地把那块玉贴身收好,顾容止加快脚步向家中赶去。
天色愈加灰暗,浓重的云仿似要向人压下来,风中也带了些雨丝的凉意。终于在大雨降下之前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屋檐,他轻轻舒了口气。
而下一刻,却不禁霎那间屏住了呼吸。
眼前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唯有门前的那一抹水蓝。
他恍惚地向前走了几步,喉咙却像被哽住一般,任那两字在心里盘旋,却始终唤不出口。
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砸在身上,却更像砸在心上。
雨水模糊了眼睛,他隐约看到那人快步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公子,外面雨大,快到这屋檐下躲一躲罢……”
一怔之间,已被那人拉到了宅前,此时方才看清对方的面容。
眼前这人身材挺拔,样貌普通,背上一只素色包袱,无论怎样看都是脱了童稚的年纪,甚至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唯一相同的,只不过是衣衫的颜色罢了。
“大雨湿身却仍不觉,无论公子所思何人何物,却是痴人一个……”那人笑着调侃道,却并不令人生厌。
他低头望望自己,浑身果真被雨湿透,想来是方才失神太久。
一路奔波,却仍旧避不过这场雨。
“只可惜这屋子的主人不在,否则兄台可以讨身衣裳换换,在下也能被雨打得少些……”
顾容止好奇地探过头去,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被他笼在身前,雨帘早已将他的后背打湿,那人却仍是一脸笑意。
顾容止一阵赧然,面带歉意道:“若是兄台不嫌弃,不妨来舍下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待雨停再走也不迟。”
“原来这便是公子的住处……”那人笑意盈盈,微一拱手,“在下叶流觞,今日便打扰了……”
誰剪輕瓊作物華(十九)
顧容止將他請進屋中,自己先去換好了衣物,又拿出一套給他,「葉兄若不介意,請暫穿小弟的罷。」
「不必勞煩,我自己有帶……」葉流觴說著打開包袱,裡面竟真放了幾套衣物。待他從屏風後出來,桌上已是兩杯嫋嫋香茗。
顧容止笑道:「葉兄不是本地人罷?」
葉流觴笑著點頭,「在下瀘州人氏,一向喜歡無所拘束,寄情山水,途經溪山,卻不料突然落雨,淋個透濕,真可算是人景交融了……」
顧容止聽他此言,不禁輕笑起來,「葉兄所言極是,落雨雖有不便,卻別有一番景致。溪山雨霧也是小有名氣的……」
幾番下來,兩人交談甚歡,直至雨停虹出,方才覺時光轉瞬即逝。
天色已近黃昏,葉流觴起身走進院中,望著那夕陽餘暉,深吸一口氣讚道:「此地靠近京城,卻並無污濁穢亂之感,處處令人心曠神怡,悠然自在,實是難得。」
顧容止道:「如今人人都嚮往仕途官道,怎麼葉兄也不喜京城之地?」
葉流觴不以為意地笑笑,「做官有何樂趣?若能和知心人相伴,撸П樘煜戮爸拢遣攀侨松淮竺朗隆!
顧容止讚歎地點點頭,「只可惜,天下懂這個道理的人卻洠в性S多,而懂的人,卻又因為種種羈絆而做不到……」
葉流觴忽然轉頭望向他,笑道:「顧公子若是喜歡,葉某願陪你。」
兩人只不過初識,他這話卻說得極為唐突無禮。
顧容止一愣,尚未來得及回答,葉流觴便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今日天色已晚,不知在下可否在這裡借宿一宿?」
若這時讓他離開,下山又要幾個時辰,天黑之後客棧難免客滿,於情於理都不應拒絕。顧容止心下猶豫一陣,卻還是點頭應承下來。
替葉流觴把廂房收拾好,顧容止卻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即使雪顏那時纏得自己那樣緊,自己卻都不曾想過趕他來廂房住,依然夜夜和他睡在一起,任他眨麘蜉p薄。
想到那些親暱狎玩,他面上不由一紅,匆忙去洗了把臉,這才又去膳房煮飯。
「顧公子的手藝真是不錯……」葉流觴夾起一根嫩黃的筍片填入口中,「鮮嫩爽滑,色澤明艷……」
「葉兄過獎了……」
吃到一半,葉流觴卻停下筷子,笑著從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