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进荣说:“连民也跟我谈过墓地的事,我还是认可连民的意思。”
“连民什么意思?”尚进东有意慢吞吞地问道,心想这小子,在背后里果然有动作。
“连民的意思,就是保留住墓地,像城里的烈士陵园似的,把它改造成公园的模式。既可以是墓地,也可以是公园,日后锦官城彻底变了模样,完全像城里一样了,也好让大家有个休闲游玩的去处。连民说在德国和法国那些欧洲国家,即使一个村子里只有三户人家,他们也会在村子里建一座教堂和一个广场。”
尚进东在心底里暗暗地冷笑了两声,说:“锦官城也有广场,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打麦场。所以,尚连民还没弄明白,中国的广场,都是和老百姓的温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在的锦官城,也就他还能想出这样不伦不类的主意。看样子出了一趟国,到欧洲转了一圈,还真没白转。但他想明白没有,现在的锦官城,还没人能像他和李蔓那样,提前达到了欧洲人的生活标准,吃着奶酪夹面包,喝着洋酒,还要有个公园去散心。锦官城人现在需要的是腰里多揣上两毛钱,衣食无忧,而不是什么休闲场所。”
“连民有些地方,和你差不多。”尚进荣说,“你当年修那条宽马路的时候,还不是说锦官城人眼光狭窄,说你要放开眼光,甩开步子,奔着欧洲的模式去发展锦官城。”
尚进东笑了笑,说:“人的思路要不断地调整,不断地修正,才能干好一件事。就跟有些地方瞎吹什么GDP增长似的,明明只有一个馍馍,他们让它在十个人的碗里传递了三圈,让每个人买了三次又卖了三次,实质上什么也没改变,它依旧还是一个馍馍,既没有变成三十个,也没有变成十个。但是,我们现在的统计局官员却能上对中央,下对老百姓,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的GDP已经增长为三十个馒头了。而锦官城现在需要的,不是这样虚长的GDP,而是适合锦官城发展的自己的公式。锦官城人腰包里实实在在鼓起来了,各种保障都跟上了,还能出现四傻砸大材的店那样的事?”
“四傻砸店是个别的情况,这跟腰包里的钱既有关系,但关系又不是很大。过去锦官城人穷得穿不上裤子,肚子里天天饿得吱吱地唱洋戏,谁像四傻那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无法无天了?现在全地球的人都在吵着嚷着发展经济,结果全地球的人都空虚得没了内瓤,都找不到北了。你看美国人,实在没得玩了,就去打伊拉克玩。这是什么,这就是经济高度膨胀带来的结果。金子从来都是和那些烂泥烂沙掺杂在一起的,你想捞金子,就得先筛泥筛沙,别怕泥沙磨破了筛子底。”
“看来你也与时俱进了。”尚进东瞅着尚进荣说,“既然与时俱进了,那就赶紧下手,把旧村改造完成了。你不想想,你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干几年。测量和规划这些前期工作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你们一班子人讨论来讨论去,到今天还是纸上谈兵。现在赶快弄,明年春天争取把居民楼建起来,弄出一个居民小区,空出原来老北庙的地方,抓紧把崇光寺恢复起来。这些都是你的政绩。你和连民不是都想给锦官城人找个游乐休闲的地方吗,大庙建起来,锦官城人不就有游玩的去处了。这比到墓地里去转悠,感觉上要舒服多少倍吧,锦官城人的思想还没开放到能把墓地当公园的水准。过几个月公司就能上市了。公司一上市,我手里的钱就几倍几倍地翻了,锦官城建小区和建大庙的钱,到时候就全部由大东公司来出。当然,条件还是把空出来的墓地,让给我建职工宿舍,然后在大庙的边上,建一座九层的灵塔。我折腾这么大的摊子,最终受益的还不都是锦官城的人?如果不是想把锦官城变个模样,我劳这么大的神,开这么大的公司,弄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尚进荣说:“建小区和大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舍得花那么多的钱?建庙的事,我们已经写好了申请,这两天就准备递到市宗教局去。但是,迁墓地和建灵塔的事,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尚进荣继续在地图上看着尚进东画的那些圈圈点点,心想你弄来弄去,归根到底还不是弄给那个小素的爹看的。小素的爹当年看你没顶成班吃上国库粮,就死活不让小素跟你了。你想弄苗圃场,弄果仁厂,一直到现在把大东公司做得可以上市了,不都是想证明你自己那点能力。
小素养了两年的蚕,就去了城里的车辆厂。开始,小素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到尚进东的家里找尚进东谈天说地,给尚进东讲她在城里的各种见闻,两个人都热切地盼望着尚进东办了顶班手续,然后他们就正式递柬子定亲,查日子结婚。依着小素的意思,她早就和尚进东订婚了,但小素的爹娘坚决不同意。小素爹从清水河公社回来,听小素娘说了小素的想法后,就站在院子里,手背在黑呢子大衣的后头,开始斥责小素:“没出息。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在城里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你慌的什么?”
小素后来火速地嫁给了供销社里的一个会计,据说是她那个瘸腿的大哥给当的介绍人。小素结婚后,一次也没回过锦官城的娘家。尚进东后来听说,小素结婚后五年,她工作的那个车辆厂就散了摊子,小素没了工作,就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又过了几年,她丈夫工作的那个城区供销社也被撤销了。两口子都没了工作,小素就拿出了小时候的手艺,摆个煎饼摊子烙煎饼卖。她烙,她丈夫在一边卖。尚进东知道后,每次到城里去,都想去看看小素,但最后都没去。前几年,尚进东的公司弄大了,他就暗地里让二哥尚进国去找小素,想把她丈夫弄到大东公司里干个会计之类的活。也好让小素别烙煎饼了。小素知道了尚进东的意思后,一口回绝了,她当着尚进国的面给丈夫说:“我们就是在这里烙一辈子煎饼,也不和锦官城再有一丝瓜葛。”
尚进国回来把小素的意思传达完,尚进东嘴里说他不来没有办法,咱又不能去捆绑人家,但嗓子眼里却突然蹿出来一股子热热的东西,直往眼睛里顶。小素离开锦官城十几年了,这些年,尚进东常常是一边挥着刀子杀猪,心里一边在不停地猜测着小素这些年的心思,不知道小素还会不会记着喂蚕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桑地里看见的那片绿色的、明亮的月亮地。听完尚进国的话,尚进东就知道那片绿色的、明亮的月亮地。也许已经在小素的心里死去多少年了。或许,在小素被逼着结婚的那一天,她心里的那个月亮就落了。要不,她怎么一次也不回锦官城呢?
尚进东在电脑上浏览了一阵子,见尚进荣靠在沙发里不说话,就从电脑上抬起眼睛,扔给尚进荣一盒烟,说你尝尝,纯韩国的,武明去韩国带回来的。
“武明和蔡雯的事你撮合得怎么样了?”尚进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
“还能怎么样。正在按部就班地往下发展。快的话,让他们年底就结婚。”
“速度是不是快了点?那个武明,从美国把心收回来了?这可不像你做生意,签个单子就完了。”尚进荣看着电脑后头的尚进东。尚进东现在办什么事,脑子里都像装进了一台电脑,似乎用手里那个鼠标一点,所有的程序就运转完了,快得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你办事就是爱瞻前顾后。话说回来,过日子不就是凑合着过吗。从咱们老爷爷开始,一辈一辈,除了我二哥和连民的婚姻,你数算数算,咱们家还有谁的顺心?你当年一心地看着潘红莲好,最后娶了二先生家的闺女;我当年看着小素好,现在家里床上睡的是丛琳。”
“行了吧你。”尚进荣说,“没有丛琳和他爹帮你,你当年能扛着一麻袋钱回到锦官城来,然后再靠着杀猪的手艺,挣下现在的大东公司?”
“所以我说,过日子就是得凑合着过。既然找不着情投意合的,那就找个过日子的黄金搭档。当年扛那十万块钱回来,虽然我在丛琳爹的屠宰场里杀了三年的猪,卖了三年的苦力,但我还是感谢那个老头慧眼识珠,不但把闺女嫁给了我,还让我背着一麻袋钱回到锦官城来还债,然后让我顺理成章地回锦官城办起了肉联厂。如果我当时不回来还债,也就不可能再回到锦官城树起威望来,搞成这么个厂子。当然,也就不会有今天可以上市的大东集团。这样一分析,你还说我撮合蔡雯的婚事速度快?古人有古训,讲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演绎一下,就是当快不快,也会反受其乱。一样的事,你速度慢了,也许就会办得事倍功半,劳神伤脑。眼前这个时代,用争分夺秒来形容都落后了。”
听见李所长的声音,尚进东收住了脸上的笑,坐在椅子上眼皮抬都没抬,假装继续看着电脑,说今天星期天,秋高气爽,李所怎么没找个美女陪着钓鱼去?
“都快八月十五了,哪里还有闲屁股坐在那里钓鱼。他奶奶的,一到节前,我们这些孙子就成了双重的孙子了,这里烧了香,那里还得拜佛,一个小庙烧不到,到时候就会有一串小鬼在背后鼓捣你。你没看见我这两条腿,都快跑成麻秆了。”
说着,看见尚进荣坐在一旁,就把话题一转,对着尚进荣说:“怎么样大哥,四傻那个事办得你还满意吧?这帮难缠的阎王,在锦官城,也就我还能收拾他们。我说关他仨月,就关他仨月;说关他半年,就关他半年。我那些弟兄们,平常都没白喂他们。所以,遇上了要我去干的事,只要尚总和大哥你在这里发下一句话,剩下的事,就是我的了。我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尚进东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扔过去,说:“尝尝,韩国货。还需要送什么,让警务室里那几个年轻的到仓库里给你弄去。”
大东公司里现在不仅驻进了几家银行和工商税务等部门的分理处,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