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之外,他一直坐在那张办公桌前,衣服倒磨破了好多套,却连一点出色的表现都没有,
现在,政府为了实行人事上的新陈代谢,准备让这一批老弱的人退休了!
“对了,我怎么忘了和老大谈谈关于我的退休问题?”他感到背脊上的一股凉意:
“一喝酒,就把什么都忘了。”
退休!儿子的家,是他唯一能退守的据点。于是,京士忍不住抬头看看这一对年轻
夫妇所营建的小巢。这是一大片公家所盖的克难居宅,每一单位只有前后两间外加一席
左右的小厨房。夫妇俩带着孩子住后屋,前面是饭厅兼客厅,外带小下女的临时行宫。
京士假惹必须要挤进来的话,代替小下女的地位是唯一的办法!好,一个笨拙的老人,
挤在这一个小家庭里带孩子、买荣、烧饭,像一只熊挤进羊牢……京士觉得很可笑,立
刻把那最后半杯酒,火辣辣地咽下去。他已有些醺然醉意了。
一家人都挤在后面,他是一只被失落的孤雁。孤雁,对了!太恰当的形容!他是一
只失群的孤雁。
京士拂去一只孤雁的感觉,想把退休的事和儿子商量,于是他喊了一声“大”!
“爸爸,来了!”儿子在里屋里答应了一声,半晌,才走出来,虽然在爸爸面前矜
持,却依然洋溢着一片青春的笑容,他掠掠头发、拉拉上衣才说:“爸爸,还没吃完?”
京士看出来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两人公毕回来,尽量享受着晚上这一段宝贵的相
聚时光,谁要来打扰他们,谁都有罪。哪怕父母,似都不应该有这种权利。这样想,京
士就没有勇气告诉老大这消息了,只好抓住儿子的语尾:“可不是,我才喝完酒,跟我
来碗饭吧!”
老大给他盛了一碗饭,酒后,他向来没有饭量。他用鸡卤拌了拌饭,三口两口地吃
着。儿子不好意思出来立刻进去,京士有着做爸爸的尊严,又不便跟儿子开个玩笑,只
得匆匆地把一碗饭吃完,就站起来!
“爸爸这就走?”
其实京士的意思是站起来活动活动,儿子这一回,倒弄得他不得不说了:“可不是,
还得忙着去看一个朋友,约好了的。”
“炉子上烧着开水,给爸爸沏茶呢!”
“别忙了,到朋友家去喝也一样,”京士打着哈哈,“爸爸就是懂得一点苦中作乐
的本事,找朋友下围棋去了。”
老大没有再说什么,他因此变得更不能久停。老大把他送到门口问:“什么时候再
来?”
“随便哪一天吧!”京士回答,头也不回,便向夜色中冲去。
来时太匆忙,去时又太悠闲了。
到哪里去呢?又怎么消磨这一夜呢?别人的时间都没有像这样难打发,有家的都为
那个家忙碌着,像老大和他的妻子一样。没有家的也都在事先有一个安排。他说找朋友
下围棋去,连这都是吹牛,临时能够找到谁固成问题,而且他今天很难把握住那点下棋
的闲情。看朋友,只有看病在医院里的老王,他也是只身在台,现在受着公务员保险的
优待住在病院里倒真盼着有朋友去看看他。但是京士又不想去,他怕医院,怕医院的环
境与气氛。
“还是溜达到中山堂搭公车回家吧!”他作着最后的决定告诉自己说。
这夜,他更深刻地感到一只孤雁的悲哀,不仅失群失侣,夜色中,他更迷失了他的
归途。比这一切更难受的,他感到一种“老人”的悲哀。中国的老人原可以享受一些儿
孙之乐的,但是,现在时代和环境不同了。一个六十岁该退休的人,竟不得不为自己将
来的吃住担忧!很久以前,零零碎碎从报纸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贫苦老人的报道,都一
件件地闪耀到他眼前:一个卖水果的老贩,死在屋里两天了才被人发觉;一个苦老婆子
病危在床前发出几封信去都唤不回她的一群儿女们……
“奇怪,想这些事情干什么!”他立刻喝止自己,匆匆地想背诵一点什么,好驱除
那满脑子的悲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类;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痒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载负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
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这样,他到了闹市,五光十色,把他的悲哀驱散了一些,想到来时的匆忙和现在的
空虚,他不免有些好笑。这个世界本来像一块不变的顽石,使得它不同的,都是因为庸
人自扰!
看,这些来往的人群多么匆忙,忙些什么呢?为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们买毛线或者
是奶粉?……京士凄然地笑了。回去的时间还早,他穿过衡阳街又往西门町走去。到了
新世界门口,他无意间看到那《音容劫》的广告。陈燕燕主演。他无所事事地走到前面
看那剧照,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他所熟悉的陈燕燕。原来她所串演的是一位老太太。京士
看到那些剧照,感到一阵透心凉意。在台北,他从不看电影,原因很多,没有闲钱,怕
排队,不愿意以颁白之人夹杂在一群孩子们中间。
……但是年轻的时候,自己正是一个大大的影迷。他看过陈燕燕的《恋爱与义务》,
还是一个半大的“童星”呢;随后,她又演少女,叫美丽的小鸟,怎么现在,她竟演起
“老旦”来了?人常常容易忘记自己的年龄,但是从影星的变化中应该可以看出自己的
老来。
“别想什么老不老的!”京士对自己说:“买一张票看看去,虽然没钱,也是难得
的事,十年来难得的事!”
买了票进去,正片刚上,一位老太太目不旁顾地从汽车中间穿过马路……他认得陈
燕燕,这几下老旦的步子走得太好,京士忍不住轻松地笑了。
但,这不是一部轻松的影片,写一位老太太疯狂地怀念那没有能一起出来的大儿子……
很多地方京士都落泪了。因为他也被勾起一片乡愁。他想起那在大陆的老伴,还有一群
没有出来的孩子。他们都……
京士前面是一位军人,他看见他掏手帕擦眼睛,坐在那里辗转不安,终于,在黑暗
中半途退出。京士很留心到这位中年军官心情,他的母亲或者家人一定留在大陆上,他
承受不起这悲哀气氛的感染,所以只好躲避开。因为京士也有同样的感觉,人们在有了
一点年纪之后,到底尝到一些忧患的滋味,不能像不知愁的年轻人那样寻愁觅恨了。京
士早就没有看悲剧的勇气,因为现实的一切已经使他承受不起。……
京士不太有勇气欣赏陈燕燕的演技,他也想学那军官一样逃开。终于,他中途退出
了。
夜街响着小雨,他有些晕眩,几乎找不到公车站的方向。
(选自《孟瑶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
阔别阔别十年了,昨天忽然接到小吴来信,今天中午要我到车站去接他,信的内容,
像电报一样的简单,这是他的老习惯。
我和小吴同修电机系的课程,而且同了四年寝室。读书时,我们过从甚密,毕业后
不久,我即来了台湾,十年睽隔,如今又将异地重逢,我真有着说不尽的喜悦。
翻腾了一夜,脑海里充满了大学生活的回忆,它使我年轻了许多。
上午嘱咐家里多准备了几个菜,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下班后匆匆赶到车站。还有
十分钟,我买好月台票,从天桥过去,我一直思忖着,我是否还能在这一大群旅客中找
到他?这久别的老友,时间又给他了些什么变化?
火车进了站,旅客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正当我因为目力抓不住四散的人潮而着急时,
我的背上被猛拍了一下,我吃惊地一回头,才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小吴。
“车一进站,我就看见了你!”他紧握住我的手说。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挺秀、潇洒,再带一点轻度的幽默。
服饰比在学校时讲究许多,与时间一平均,他依然很年轻,再加上整齐的头发与光
洁的脸,倒真使我因为自己的苍老而脸红;半天我才有点陌生的感觉似的说:“我们这
样久不见了,你还这样年轻!”
“是吗?”他得意地拉了一拉领带。
我分提起他的一部分东西,雇辆三轮车回家。
我们一家——妻子和三个孩子,守候在门口,我向小吴一一介绍了,他们便拥上厨
房,忙着开饭。小吴目送他们去远,才向我开玩笑似地轻吟起来:“昔别君未婚,儿女
忽成行……”
“你呢?”我奇怪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叹了一口气,又幽默地耸了一耸肩说:
“你以为结婚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的吗?尤其是这乱世。”
我正在向斗室的四处找寻可以安置他行囊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随即
又发现自己沉默之不当,于是,当我放好一只小手提箱时,就顺便问了一句:“你的东
西带得不少,好像有久居的样子?”
“台北太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法调到这儿来工作,明天上工厂去看看,合
适,就可以正式上班了。”说完,他脱去西服上身,擦去额上的汗,望望四周问我:
“几间?”
“两间,一个厨房。”我说:“我们都睡里面,你可以就在外面叠席上睡。”
他同意地点着头,接着又似非常羡慕地说:“你的生活很理想!”
“我的这份平淡无奇的日子,居然会被你羡慕?”
“从那尘土漫天的台北来,当然羡慕你这份安静的生活!”
他又幽默起来,“不过,我要是赖在这儿不走,她要讨厌我的打扰了!”于是,他
的手指向厨房。
“别开玩笑,”我说,“我们是老夫老妻!”
“别提老字!”他向我摇手,“我还没有结婚哩!”
“你还是挑选这样严?”
“不是挑选严,”他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