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他的某一部分的灵性的。他就站住了。他说:“我是去买猪的,我身上也没有钱。”
袁书记匆忙地就去解他的粗布扎腰带。那会子,他还四下巡望着,他是那么匆忙,
当时竟把他的粗布扎腰带塞进裤袋里去。那个猪贩子一说到这,就又要动手,并且嘟嘟
不休地向他问:“你娘的,你要我的扎腰巾做什么?”我想,那时候,袁书记是在精神
混乱的状态里了。要不,他绝不会把他的破腰巾也塞进裤袋里去的。
“什么我也没有。”那个猪贩子当时喃喃地向他说。可是一翻到里衣口袋的工夫,
那个猪贩子就说:“我自己拿!……
就是这一千四百块法币。”
袁书记就说着:“拿来,给我。”一边就动手迅捷地抢过去了。实际上,他另一手
上有枪,他尽可不必用另外那只手去夺的。那个猪贩子说,在那工夫,他就想把袁书记
的枪夺过来了。我想,这也是那个猪贩子事后的吹牛。
袁书记抢到手连看也没有看,匆促地塞到另一个裤袋里去,他是那么惶惑,他没有
对那个猪贩子说:“你给我向回路走。”甚至他连阻止他站在那里不许动都没有,他反
而仓促地尽管走自己的了。而那个猪贩子呢,竟在他身后跟随着,像我们在街市上所见
的追随着路人讨钱的乞丐一样,不住声地喃喃着:“还给我吧!先生,还给我吧……那
是我借来的,我家里还等着这个钱吃饭呢!”这不,怎么说他愚蠢呢!愚蠢就在这里,
若是他不愚蠢,他只要有一分聪明的话,那么袁书记也不会给他捉住了。只有愚蠢才有
愚蠢的福气,要不,他们怎么会吃的挺肥呢!就这样跟随着喃喃不休,说是他一家五口
人,一个老母亲和三个死了娘的孩子都靠他做小生意养抚,说是:“给还我吧!先生!”
说是他借的高利贷,若是他拿去了,他们全家只有死,不饿死也得跳井。袁书记每当他
喃喃两句,就停下,大声说:“去!”并且举着枪就像举着杀人的斧子一样向他作势威
胁。可是他一背身,那个猪贩子就又随着他喃喃不休了,说是:“还我吧!先生!”到
底袁书记站住了。我想,这不是由于那个猪贩子的谎话打动了他的天良,而是他苦于不
能摆脱那喃喃不休的追随。他把一千四百元法币拿出来了。
“一共多少?”
“一千四百元,先生。”那个猪贩子说。
“哪!这是四百元,拿去吧!”
那个猪贩子接到手,停下了。可是袁书记刚走出五步,他又突然想起那一千元,又
追上来了,这次更进一步和袁书记贴着肩喃喃不休了,而且伸脚阻碍着袁书记的路。他
哀求着:
“先生,可怜可怜我吧!再给我五百元就行了。先生……先生。”
“去!”袁书记第七次停下来,两眼发着凶狠的光,大声说:“去!你再罗嗦我就
打你啦!”
“先生,我就要五百元,先生……”
“我给你已经不少了。去!”
“先生,再可怜可怜我吧!就给我四百元。”
“你是要找着挨打,是不是?”
“先生,你老人家再可怜可怜我吧!”
“你再罗嗦,我可要打你了呀!”袁书记说着,又走起来。
“先生……”那个猪贩子又追随着开始喃喃了。
“去!”袁书记第八次站下来,大声说。
“先生……就五百元嘛!先生……”
“你要找死是不是?”
“哪里……哪里……先生,可怜可怜我!”
就在这时候,一个庄稼人从这里路过,老远就注意到这两个人的争执了。据这个见
证人说,当初还以为他们俩是在那进行债务性的纠缠呢!这个庄稼人还挑着两筐白菜,
他是赶城里的早市的。一到跟前,他就站在袁书记的旁边了,他还向他问:“先生,什
么事呢?”
“这位先生拿了我一千四百元法币去。”那个猪贩子大声抢着说,“我家里八口人
等着这笔钱买米……”
“他妈的,我不是还给你四百元吗?”袁书记喃喃地说。
那个庄稼人立刻从他们的苍白脸色上明白这是一桩什么事了,他的脸色也苍白了。
事后,他说,若是当时他拔腿跑,那么一定要在后背中一枪的。于是他不得不装作坦然
的样子说:“给了你四百元就可以了,这位先生已经够好的啦!”
“我就有四百元能做什么?”那个猪贩子说,“我的全家不一样得饿死……若是他
老人家再还给我五百元,我可以做点小生意……”
“我已经给他四百元。”袁书记提着枪说,“我若是一个钱不给他,不是一样吗?”
“好啦!好啦!”那个庄稼人的苍白脸上现着笑说,“反正先生也一定不是怎么有
钱的,大家都是穷人,再给他五百元吧!他也够可怜的了。”那时候他向那个猪贩子挤
了挤眼。
“不给。”袁书记说,“去!”
当他那瞬间发现那个猪贩子消失而吃惊的工夫,他的腰就给两条有力的胳臂抱住了。
同时他的握枪的手臂给秤锤猛力地打了一下,然而那柄枪没有从他手里跳出去。等到他
完全被那个乡下人用他所塞到裤袋里的腰巾捆住以后,他手里的枪可仍然是夺不下来。
他扼的是那么紧,竟至于他自己的手指和枪柄结在一起,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方法能松开
它,那只手掌儿全和他脱离了关系一样。一路上,他遭受了那个猪贩子凶暴的打击,及
至我见到的时候,已经满面血痕了。他那身旧的灰布制服,已经给撕碎了,肩头露着肉
和半只胳膊,膝盖上露著肉和半边枯瘦的大腿,而且一只布鞋丢掉了,那只赤光的脚背
上有给石头擦伤的地方。他是那么狼狈不堪,一头垂首将死的野兽似的。不管怎样的狼
狈,他那一双迟钝的眼睛,却仍然闪耀着顽强不驯的火焰,那双眼睛中另有一些愤怒、
仇恨、困惑、懊丧,以及疲惫种种的杂质。县政府里的一个岗警,像一只公鸡似的,在
人丛中奔来奔去,驱赶着那些围绕着那个犯人的村民们,而且在吆喝当中,不时向那个
犯人侮蔑的用枪柄戳击一下:“他妈的,天生的懦弱种,就凭你这副尊容,也要吃英雄
饭!”转过头又说:“喂!你们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出去,出去!”而那个猪贩
子,在我路过这所院子的时候,还在那里向他高声叫骂,一边向那些围观者诉说:“他
就从那公路旁的松树林子里跳出来……”一边就又用脚踢着他的俘虏,骂道:“你瞎了
眼睛啦!碰见了我。
你他妈的吓坏我啦!”我当时没认清楚那抢劫犯是我的邻居,若不,我一定会当时
就禁止那个猪贩子蛮性的踢打了。我没有准备进行预审的程序,因为积累的等待宣判的
刑事和民事的诉讼太多了。我说过,实在我那时并不比我那个可怜的邻居的书记工作清
闲的,当我第二次走过那个院子,准备出庭另一件谋杀案的时候,我发现法警还没有把
犯人收押到拘留所里去,反而有人争吵了。我这时才认出是袁书记的老婆,衣衫和她丈
夫一样褴褛,一只手里还提着阳春所穿的两只大人鞋,散着头发,在那儿弯着身子,用
肩膀抗拒着岗警,原来那个傲然自得的岗警,不让她和她的丈夫谈话,而且用枪柄作势
威胁着驱逐她。我当时并没有吃惊,还当是她丈夫犯了普通的奸情、窃盗或是斗殴伤人
之类案情的,就允许她和她丈夫谈几句话。我还没有离开那里,就知道这是不平常的案
子了。她是那么惶惑的一望见袁书记就狂声颠语地说:“天呀!
你是疯了呀!真的你是……”
那个面色苍白而血迹满额的犯人就温和地说:“不要紧,阳春他娘,你别怕,怕什
么?我是一片好心,还退给他四百块……我不会有死罪的,几天就出去了……”
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他那种温和的声音,他那时的善良天性所有的坦然的眼光。
这是怎样深刻的折磨着我灵魂的声音呀!直到现在我还觉着这是我一生中的罪恶,是的,
我在他身上照某点宗教的意义上说,是负着罪名的。我只审问了两次,没有宣判就移交
给补我缺的一个法学院刚毕业的青年了。我在那件案子发生前一天,就接到了调差的命
令,可是我若当时主持判决,也不是不可以的,谁想到那位刚执“法典”和“真理”的
先生,会那么“正义”,把他转解到握有“战时紧急治安法令”的军事裁判机关里去呢!
若是我能在那个县份多逗留一天,我不管怎样忙,不管当地官绅们的饯别宴是怎么丰富,
我也会抽空关照我那继职者一声。
当我知道袁书记转解到军事裁判机关的时候,我还没到差,我还在桂林。凭良心说,
我当天赶回去了,我和有过三次面缘的那位握有“战时紧急治安法令”的军法官争论了
一个下午零半个黑夜。他始终是温和的、有礼貌的、亲切的,款待我最好的酒和超等红
茶,始终是把问题拉到旁的地方去,始终对于我所辩护的那件案子笑着这么说:“你知
道,先生,正因为战时这种生活过不下去的人多,我们才要杀一儆百呢!我们是为国家
维持社会治安的呀!”我想,他私下里还会以为我的出力,是受了被告的贿赂。从那以
后,我就辞职了。
——现在可大不同了,我们是个科学化的现代国家了,——我们这位年老的隐者幸
福的叹息了。之后很有礼貌的起身向设宴的主人告退,走出门口,还听见他的幸福的叹
息,并向主人说:我们这一代也受够了苦难,到底是要结果的日子降临了。接着是手杖
触着台阶石的声音,可知院子里是多么寂静。这是个月白风清的四月夜晚呢!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
作者:程青
有两个世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