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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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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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不动的花狗突然立起,酣睡的小猫也从高高的木凳上跳下来,连水中的小鱼们也都昂
头远眺。我相信鸡埘中的鸭子将在这时独自醒来,它们所感到的湿意从梦中到脚下,有
可能它们还会抖动双翅,因为,那一天夜里,它们从梦中看见了羽毛上的水珠,像河水
中沉睡的小虾们一样,它们知道在那一刻,水是最为温柔的,最诗意的……所有敏感的
心灵在那一刻滋润起来。
    小时候,我没有问过母亲,银河是怎样一条河,但是我曾想象过它的样子,浩浩荡
荡,波光粼粼,但没有声音,它的岸边没有大树,只有一望无边的青草,草上徘徊着几
只忧伤的喜鹊……
    (母亲说,七月七日那天,喜鹊都上天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所以,在人间绝对看
不到一只喜鹊。但是,我渐渐长大之后,懂得了人们在传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时发挥了
善良质朴的想象力。当我知道这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时,在七月七日那天,我看见了河
湾的石头上停着一只沉默的喜鹊——它看看我,没有飞,沿着河滩向东边走去……)
    七月七日那天夜晚,几乎没有蛙鸣,也不会有流星出现,丝瓜根上的蟋蟀也等着天
上的奇迹出现,星空下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听见了遥远的低语,母亲问我听见了什么,
我说,太远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时,我还小,我不知道一年只见一次面的夫妻,在短暂残酷的会见时会说些什么
话,我想他们也许哭了,也许商量着逃走,也许相互勉励,等待着玉皇悔悟那一日的天
赦……我想到人在文化中永远不得解放时,我已经长大成人。
    星空是我们想象的一次显影。就像一位朋友所说,我们人是一张空白的底片,可是
它所等待的那个沸腾的身体则是短暂的。当我们的目光到达银河的时候,我们看见的也
许不再是七月七日的那一天,我们永远无法准确地看见那一日的情景;但是,喜鹊知道,
它们了解光年的路途,当我们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看见喜鹊仍然留在孤独的石头上时,它
们的任务早已完成,在天上的七七鹊桥也早已搭建完毕。我们人类总是以为世界是自己
想象的样子,可是,事实上,我们总是晚了一步——看见的和感受到的永远都是昔日的
故事。
    星光并非来自今日。我们无法在空间中忽略时间的存在,在时间的道路上,我们真
正到达的不是现实的星空,而是时光记忆。
    我目睹了喜鹊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的忧愁,也感受到了那天深夜大地的静谧。丝瓜老
去,流星忍住,山峦矮下来……

    挣扎

    一条青虫不小心从树枝掉到地上。晶莹、碧绿、自然弯曲的一小段——我一直认为
它是天上的玉!它,在干燥的泥地上扭动着,当我蹲下来时,我发现它身上爬满了蚂蚁。
    这片林子以前是块堆放干稻草的平场子,自从洪水冲毁了几块大田以后,这里再也
没有用处,几棵高挑的柳树迅速成长起来,几年过去,这里荫蓬蔽日,成了人们夏日的
乘凉之地。
    高远的树冠在头顶上连成一片。当时我想,那正是上午午时头,该有知了叫,平日
见惯了的几只画眉儿也没有声音,它们隐藏在厚厚的枝叶间,我感觉得到,那几双露在
绿叶间黄澄澄的眼睛正斜着往下看,慧颖的小鸟们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难忘这一幕,因为我迟迟没有动手。我有能力拯救这一切,但是,我并没有感到
一条虫的痛苦对于人心——在那一刻,早已发出召唤。我对这样细小的生命没有感觉—
—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善良的……
    这种情形也许来源于成见。这种说法相当于法庭的辩护词。
    我从小就害怕青虫——这种没有骨头的东西,我拿不准它,也不知道前后一般粗的
身体,哪里是头,哪端是它们尾部;那种带有荧光的绿色在人间是那么稀有,我不敢接
近它是因为对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来说,它的长相、蠕动时的样子以及光秃秃的身体实在
过分,它们不像甲虫那样有人们可以思考的甲壳、腿、咝咝的叫声和——飞翔。
    它长得太丑了!
    不仅如此,在我五岁那年,在一棵苦李树下,一只浑身软乎乎的肉虫落进了我的后
颈。母亲回忆说,我“叽啦”大叫一声,两眼僵直,一脸煞白。后来,懂得推算的四姨
夫来我家为我叫了三天魂。
    那只碧绿的犹如活玉一样的青虫,在越来越多的蚂蚁的啮咬下,扭动的动作越来越
快,它在收缩身躯时的痛苦,是我在大动物表达类似煎熬的呻吟之外,所见到的最为震
撼人心的缄默之痛。它的反应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它全身的扭动变为皮肤表面的痉挛
时,它表现了在人们脸上可以看到的那种放弃和绝望……我冷漠的心炽热起来!
    当我将蚂蚁一只一只地从它身上赶走后,它还活着——它动了动肿得大了一倍的身
体,拗起头(可能是头)望望我,我的心紧缩了一下,这时,我感到青虫长着眼睛,它一
直看着我,像一个即将被折磨而死的哑巴眼巴巴地望着我,望着我的那双袖手旁观的手。
    这条青虫已不再是一条虫!它是爱和正义派下来的眼睛,我感到了画眉鄙夷仇恨的
瞳仁对准了我的脊背,每一片柳叶的目光都射到我的身上,天空在那时也在如盖的树冠
之上起着可以想见的变化,它们看清了一个人。我想我在这种考验和试验中露出了真面
目。
    我在重重包围之中后退着,我被一条将死的青虫击退。
    像我这样的人,可能心中的恶比善要多。我的心灵和眼睛常常被阴翳遮住,爱在我
的内心只是像我将它说出时那样,是个概念,我装腔作势地表现自己的爱心,其实,这
种虚假的善良不可靠。
    我发现,一个人最经不住一双眼睛的凝视——另一双眼睛的监督。如果青虫长着人
一样的眼睛,如果它像一个婴儿一样,在赤裸的身体爬满蚂蚁的时候,在最需要我帮助
的关键时刻,悲愁或者愤怒地看着我,它就不会死。

    土地庙

    土地庙已经建在五棵橡栗树脚下了。它是那么矮小、破败。穷苦的土地爷没有嫌弃
过,这位善良忠厚的小神接受人们所有善意的施舍和祈求,因为受人尊敬是一种令人神
往的珍贵馈赠。
    更重要的是帮助别人是一种难得的高尚行为。当哪一家的猪病了,或者野猫偷了谁
家的鸡,他都会收到一份薄礼——几张纸钱。每当这时,这个灰不溜秋的糟老头儿,就
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钻出土来。其实他的本领并不大,从他住的那间小屋就能看出,
他只能管管耗子之类力气并不太大的小野兽和一些不太厉害的邪念。
    二爷说,得罪了土地爷,头会疼。而盖井儿的赵架子说,那个咳咳咯咯的老东西,
说不定是野猫的主人。两个老人争吵起来,把这个乌有之神说得真人似的,好像我们吃
饭、走路时,这个脾气温和的老头儿都会在旁边瞧着。小孩子打碗是他多手多脚造成的。
神不知道自己是神,他不知道自己只能动心,不能动手。
    土地庙建在村庄西南角的岩石上,它上面如盖的绿阴是五棵巨大的橡栗树。它们的
年龄到底有多大,立在那里究竟有多少年了,没人能够说清楚。因为谁都不了解几百年
以前的事情。土地庙选择这几棵几乎差不多能够显灵的橡栗树,也许是因为胆小的倡议
者认为土地佬跟他一样,需要大树的庇护。人们把这五棵中的两棵大树看成神,神和人
一样,也需要伴儿,所以,这方土地没有分过心,除非有时玩笑开过了头,摸了活人的
腰,闹得人们腰酸背痛以外,这里的人们都很健康,并且也能说得上年年五谷丰登。
    不知道什么时候,土地庙住进了一对燕子,土地佬认为它们是一对益鸟,没有吓唬
它们。我们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大人讲述了这个道理。既然土地爷都不动它们,我们也
不应当掏窝里的蛋。
    但是,我们常去看望这对恩爱的夫妻和它们的小宝宝。
    使小燕子在繁重的育儿过程中还衔泥补巢的是盖井儿的赵架子。他伸手摸摸燕子窝,
因为他喜爱燕子,忍不住每次经过时,都要伸手抚摸几下。有一天,他的手抖了一下,
燕子窝掉一块下来。
    他老婆死得早,把孩子拉扯大,他渐渐苍老。几个儿子都结婚单过,他想念像燕子
一样浑圆的家庭,但是,他孤单,年迈无力,虽然小女儿尚未出嫁,他还是想一死了之。
    燕子没有飞走。这使全村的人在怨气中原谅了赵架子。他是个生性乐观的人,一直
到老都像个顽皮的孩子,但是,他历尽艰辛,将孩子们带大了,让老婆在地下安心瞑目。
可他采不动药了,几个儿子糊涂得似乎不认识他了,小女儿的嫁妆一只柜脚都没有。
    燕子没有飞走。
    赵架子在村口高喊道:“土地佬显灵啦!燕子没有飞走。”
    燕子没有飞走,是因为小燕子的翅膀还没有长成。“五菊没到婆家去,我怎么能不
管呢?”
    这个老人在即将摔倒的时候,突然接过了土地爷递过来的拐杖。
    他那么虔诚地向土地庙作揖,流着泪,念念有词,脸上显现出悲伤、喜悦等复杂的
神情。
    他活到一百岁,他的存在使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之外的确有个叫土地爷的人,瘦骨嶙
峋,但精神矍烁,银白的长眉下面,一双儿童般清澈的眼睛……

    通往马鞍桥的小路

    大白狗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我和父亲还在大爷的坟前立着。
    “你世辉大伯也在这附近。”父亲的哥哥十岁那样,随着相继辞世的十一位伯伯、
姑姑们离开了祖母、祖父,剩下父亲和他后来一直支撑到出嫁的小妹妹。
    我至今不知道小姑的名字叫什么,父亲没有提起过。她嫁到河南省龙家河赵家前,
据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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