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飘袅驴马的腥骚气。远处,青山如黛,又险又奇。杨三吃过饭,洗过澡,便回到房中。
天色暗了下来,他点燃桌上的桐油灯,摆开棋盘,忽听见隔壁房里有棋子落桌的脆响,
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寂寞感。要是有个人下下棋,多好,他忍不住走出门,来到隔壁房间
的门前。房门敞开着,果然是一个穿长杉的很文弱的中年人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神情十
分专注。杨三咳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问,“先生找人?”杨三在光影中看到的是一
张白净的脸,双目有神,便说:“冒昧冒昧我就住在隔壁,听见有棋子的声音,便过来
看看。”
那人忙起身让座,说:“先生定是一个弈人,旅途相逢,何不来手谈一局?”
杨三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说:“正好来请教。我叫杨三,是湘潭吉成镖局的,押
镖路过这里。”
那人说:“镖局?啊,我听说过,我是个教书匠,叫沙风里,回贵州老家去的。长
夜漫漫,在这里摆棋消磨时间哩。”
于是,他们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下棋。一开局杨三便知对方棋艺不错,而且着着
不露风色,却很有威慑力。到结束时,一点目,杨三仅胜四分之一目!
沙风里说:“先生棋高一着,佩服,佩服。”
杨三说:“先生棋艺不俗。有几处地方,你下得妙极了,先生下棋多少年了?”
“爱好而已,六岁时父亲教下棋,算起来己三十几个年头了。”
第二局下到子夜时方鸣锣收兵,沙风里获胜。
杨三下棋从没有过这样过瘾,宛如喝了一壶老酒,心都醉了。
他们不下棋了,开始专意地喝茶聊天。
“沙先生回老家挣亲?”
“是的。今年家乡年景很坏,很多田地因久旱无雨,颗粒不收,而粮价飞涨,老百
姓叫苦连天,有些地方竟出现食人肉的惨景。”
“老百姓怎么活啊!”杨三叹息道。
沙风里说:“政府虽有一点赈灾粮,都被一些贪官层层克扣,老百姓只有望天叫冤。”
杨三说:“者百姓走投无路,只有冒死犯法了!”
沙风里说:“先生所押何嫖?”
“大米。”
“这大米老百姓如何买得起,简直是粒粒珠玑,享用的只是富豪阔佬,唉。”
一直聊到鸡叫三遍,杨三才恋恋不舍揖别回房。
第二天出发时,沙风里也雇了一匹马和一个马夫,和杨三并排而行。沙风里除一个
小藤箱外,别无他物,是一个很清贫的教书匠,沙风里说:“我回老家去,想傍先生起
止,有个安全感,不知先生可否同意?”
杨三说,“可聊天,可下棋,岂不快活,只管一起行宿。”
粮行的账房曾暗地里告诫杨三,别让生人同行。以免出事,杨三一笑曰“他一个书
生,防他做什么?”
一连六七日,沙风里和杨三同起同落,聊天、下棋,竟如兄弟一般。沙风里到底是
读书人,常常纵论国事,慷慨激昂,这一点令杨三很是感动,心想,他一个穷教书匠,
居然心系家园,忧民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大大夫之举。
车马队进入了贵州境内。“沙风里明日将走另一条路,要与杨三分手了。夜里,当
杨三来房中下棋时,沙风里没有摆棋盘、备棋子,却摆砚磨墨,然后铺开一张宣纸,对
杨三说:“杨先生,同行几日也是一种缘分,我想写一个条幅赠你,以作留念。”
杨三说:“太好了,太好了。”
沙风里略略沉思片刻,便用漂亮的行书写下一首七绝:“横刀江海世人知,几日纹
怦并酒厄,最忆镖师情言重,可怜野老倒悬时。”题款为:“湘黔旅次逢吉成镖局之杨
三先生,别时乃赠此诗。”
这一夜,他们没有下棋,一直聊到东方破晓,然后沙风里拱手揖别杨三,跨马飘然
而去。
杨三望着渐小渐沓的影子,很是惆怅。
一进入贵州境内,果然到处凄凄修修,村墟不见炊烟,路边横着饿浮,逃荒的人一
拨一拨在眼前经过。杨三始信沙风里所说并非虚言,心遂恻然。
这天午后,行至一个荒僻处,忽然尘土飞扬,从一个山谷中窜出一彪人马。杨三一
看不好,忙令车马停下,勒马一看四面山上,隐隐有人马蠕动,便抽出单刀,准备拼杀,
赶车人及账房、伙计,个个脸白如纸,瑟瑟发抖。
领头的是个连鬓胡大汉,双手握一把单刀,他高喊道:“杨镖头,请留下粮车!”
杨三说,“朋友,我也是受人之托,护镖为生,请借一条路,以后再重重致谢。”
连鬓胡说:“我们之所以劫粮,实不为己,请留下粮车,可以活一方百姓的性命。”
杨三说:“如果是我的粮食,你尽管取去。只是镖行有规矩,主动丢镖,罪同叛逆,
杨三不愿坏一世之英名,除非你把我置于死地。”
连鬓胡说:“杨镖头,那就失敬了。”
说毕,舞着单刀劈了过来,杨三忙用单刀撩开。撩开时,杨三觉得分量不轻,知道
对手也非等闲之辈。三五回合后,又有几人围将上来,或枪或锤或剑,真正是蹄声如鼓,
寒光如瀑。这几个人一边围着杨三,一边策马往后退;杨三既无法脱身,又不忍用绝招
伤他人性命,故一时难以取胜。在这一时刻,他想起了下围棋的“引征”。
离粮车越来越远了。
在一个山的拐弯处,突然听见有人高喊:“众弟兄且停手。”随着喊声,一马飞来,
跨在马上的竟是沙风里!他依旧是长衫、布鞋,两手空空。
“杨先生,我们又相见了。”
杨三一愣,突然愤怒起来:“想不到是你,你原来是绿林中人!”
沙风里笑着说:“不,我以前真是个教书匠。”
“你跟着我,就是为了这些粮食?”
“正是。杨先生,这一方百姓已饿死不少了,就等它救命。”
杨三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们得了粮食,又去卖高价!我不相信!再说我从未
失过镖,岂能毁身誉于一旦?”
沙风里正色道:“你若让出粮车,可教百姓于不死,是大恩大德,怎么只想着自己
的声誉?”
杨三低下了头。
“杨先生如果不相信我,我可以舍此性命,以彰心迹。”
说完,从怀中抽出匕首。
“慢!”杨三痛苦地大喊一声。
沙风里说:“杨先生留下粮车,如不好回去复命,请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杀富济贫。”
“不。不是不敢,是不能。我若如此,则败了整个镖行的规矩,在后谁还敢‘请镖’!
我……我只求你们几件事,粮食留下后,请莫伤赶车人及账房、伙计的性命,并打发些
盘缠,让他们安然回湘潭;我的尸首不必搬回去,就在此安葬吧。”
杨三说完,猛横刀于颈,使劲一抹,血光飞溅,遂倒下马来。
沙风里翻身下马,扑了过去,大哭道:“杨先生,杨先生,我不陪你去,岂不令世
人笑话。”遂将匕首猛插心口,狠狠一绞,然后和杨三并排而躺。
残阳如血。
随车来的一行人被安然遣返。
粮食分给了附近的饥民。
山头上凸起两座坟头,两块碑石上分刻着“沙风里先生之墓”和“杨三先生之墓”,
杨三墓碑的背面还刻上了沙风里赠杨三的绝句。
古城一时哗然,杨三居然“失镖”杨三居然被强人杀死!镖行同业开了个公祭大会,
隆重地祭奠这位护镖而死的英雄。
镖行的生意依旧如昔。
只有朱启人好些日子展不开眉头,尽管吉成镖局这份产业归了他作赔偿之用,但他
失去的是更多的进益。他常自语:“杨镖头这样好的武艺,怎么会‘失镖’呢?几万斤
雪白雪白的大米啊!”
…
【作者简介】聂鑫森,男,1948年生,湖南湘潭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
文系,出版过四十余部专著。现在湖南株州《株州日报》副刊部工作,中国作家协合会
员。
(刊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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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旅途
⊙聂鑫森
他车在旅途,但他永远是半途而废!当我又一次走进老教授车旗仪的书房时,正是初夏
的一个黄昏。五十八岁的车教授苍老地坐在书房的一角,他的身前身后堆着一摞一摞的古书
旧书。他的这句话有如来自历史的深处,让人感到一种形而上的庄严和肃穆。夕光星星点点
从挂着湘妃竹帘的窗口洇进来,洇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极似一件斑驳的青铜器。
每次我来看望车教授,他总是用这句话来作不变的序言,对他远在旅途、几年不归的儿
子车千里作尖刻而痛惜的评价。
我自个儿坐下来,说:先生,千里还是有志气的。他怪怪地笑起来。
笑得我毛骨悚然。作为曾是车教授的硕士生,以及他现在的同事,我对他充满了同情和
景仰。妻子早丧,把儿子车千里抚养成人,至今犹是一个鳏夫。于寂寞中,做着极为枯寂的
学问,在柳宗元的研究上,他是独领风骚的。我的来访,一是想慰藉他儿子远离不归的孤
清,二是想得到他于学问上的教诲。每一想起他的名字“车旗仪”,眼前便出现高插旗幡的
车队仪仗,那声势,那韵致,使人震慑。但我发现我的到来,却成为他从此述说他儿子的一
个契机,而且话语惊人地相似。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他很少谈学问,这一点使我很尴尬。
在许多日子后,我习惯了这种谈话,并为此而激动不已。他车在旅途,但他永远是半途而
废,分明是一种对人生的警示。在一段日子没听到这句话时,我会渴望听到这句话,因为这
句话落到我心上的时刻,所有的神经末梢都会发出一种轰响。甚至,我觉得这句话,是车教
授对他自己说的。他的所有关于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