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八年,皇上从东垣回来,路过赵国,贯高等人在柏人县馆舍的夹壁墙中隐藏武士,想要拦截杀死他,放到隐蔽的地方。皇上经过那里想要留宿,心有所动,就问道:“这个县的名称叫什么?”回答说:“柏人。”“柏人,是被别人迫害啊1没有留宿就离开了。
汉九年,贯高的仇人知道他的计谋,就向皇上秘密报告贯高谋反。于是把赵王、贯高等人同时逮捕,十多人都要争相刎颈自杀,只有贯高愤怒地骂道:“谁让你们自杀?如今这事,大王确实没有参予,却要一块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替大王辩白没有反叛的意思呢1于是被囚禁在栅槛密布而又坚固的囚车里和赵王一起押送到长安。审判张敖的罪行。皇上向赵国发布文告说群臣和宾客有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贯高和宾客孟舒等十多人,都自己剃掉头发,用铁圈锁住脖子,装作赵王的家奴跟着赵王来京。贯高一到,出庭受审,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赵王确实不知。”官吏审讯,严刑鞭打几千下,用烧红的铁条去刺,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但始终再没说话。吕后几次说张敖因为鲁元公主的缘故,不会有这种事,皇上愤怒地说:“若是让张敖占据了天下,难道还会考虑你的女儿吗1不听吕后的劝告。廷尉把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供词报告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啊!谁了解他,通过私情问问他。”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一向了解他。他本来就是为赵国树名立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皇上派泄公拿着符节到舆床前问他。贯高仰起头看看说:“是泄公吗?”泄公慰问、寒喧,像平常一样和他交谈,问张敖到底有没有参予这个计谋。贯高说:“人的感情,有谁不爱他的父亲妻子呢?如今我三族都因为这件事已被判处死罪,难道会用我亲人的性命去换赵王吗!但是赵王确实没反,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他详细地说出了所以要谋杀皇上的本意,和赵王不知内情的情状。于是泄公进宫,把了解的情况详细地作了报告,皇上便赦免了赵王。
皇上赞赏贯高是讲信义的人,就派泄公把赦免赵王的事告诉他,说:“赵王已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因此也赦免贯高。贯高喜悦地说:“我们赵王确实被释放了吗?”泄公说:“是。”泄公又说:“皇上称赞您,所以赦免了您。”贯高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而不死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张敖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张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得到补救,死了也不遗憾啦。况且为人臣子有了篡杀的名声,还有什么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然是皇上不杀我,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起头来卡断咽喉而死。就在这时,他已经在天下闻名了。
张敖被释放不久,以娶鲁元公主的缘故,被封为宣平侯。于是,皇上称赞张敖的宾客,凡是以钳奴身份跟随张王入关的,没有不做到诸侯、卿相、郡守的。一直到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宾客的子孙们都做到二千石俸禄的高官。张敖,在高后六年(前182)逝世。张敖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元王。又因张偃的母亲是吕后女儿的缘故,吕后封他做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小,就分封张敖其他姬妾生的两个儿子: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高后逝世后,吕氏族人为非作歹,不走正道,被大臣们诛杀了,而且废掉了鲁元王以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后,又分封原来鲁元王张偃为南宫侯,延续张氏的后代。
太史公说:张耳、陈馀在社会传说中都是贤能的人;他们的宾客奴仆,没有不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在所居国,没有不取得卿相地位的。然而,当初张耳、陈馀贫贱不得志时,彼此信任,誓同生死,难道不是义无反顾的吗?等他们有了地盘,争权夺利的时候,最终还是相互残杀,恨不是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是那样真诚地相互倾慕、信任,而后来又相互背叛,彼此的态度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呢?难道不是为了权势、利害相互交往吗?虽然他们的名誉高、宾客多,而他们的作为恐怕和吴太伯、延陵季子相比,就大相径庭了。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①。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②,去抵父客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④,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⑤。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⑥,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⑦,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⑧。
①亡命:因逃亡在外,消除本地名籍。亡,无。命,名。②亡其夫:逃离她的丈夫。一说“其夫亡”。③抵:投奔,投靠。父客:父亲旧时宾客。④请决:要求离婚。⑤宦:做官。⑥儒术:儒家学说。⑦妻:以女嫁人。⑧刎颈交:誓同生死,患难与共,断头无悔的深厚交情。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①,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②,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馀③,陈馀欲起,张耳蹑之④,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⑤:“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⑥,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①布衣:指平民百姓。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故以“布衣”代指平民。②购求:悬赏缉捕。③笞:用竹板或荆条抽打。④蹑之:指踩他的脚以示意。蹑:踩,踏。⑤数:列条数落、批评。⑥诏书:皇帝的命令文告。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①,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②,存亡断绝③,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④,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⑤,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⑥,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⑦,自为树党⑧,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⑨。”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①被:同“披”穿或披在身上。坚:坚固的铠甲。锐:锐利的兵器。②社稷:指国家。社:土神。稷:谷神。以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后来就把社稷作为国家政权的代称。③存亡断绝:使灭亡的国家复存,并使断绝的子嗣得续。④监临:监督察看。⑤罢(pí,皮):使……疲困,劳乏。⑥瞋目:睁大眼睛怒视。张胆:放开胆量。⑦六国:指当时的齐、楚、燕、韩、卫、赵。后:后代。⑧树党:结为朋党。⑨解:瓦解、懈担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①,愿请奇兵北略赵地②。”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③,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④,南有五岭之戍⑤,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⑥,以供军费,财匮力尽⑦,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⑧,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⑨,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候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⑩,余皆城守,莫肯下。
①桀:优秀、杰出。②略:夺取,攻占。③残贼天下:残害天下百姓。贼,害。④长城之役: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大将蒙恬率军三十万人(一说五十万,又一说二十万),北筑长城。西起临洮(今甘肃省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省辽阳市),绵延万余里,徭役不息,民力消耗殆荆⑤五岭之戍:始皇曾派兵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是为五岭之戍。一说五岭为: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⑥头会箕敛:按人头向官府交纳粮食,用簸箕收敛。言赋税之重。⑦匮:缺乏,不足。⑧雠:仇敌,仇人。⑨张大楚:陈胜建立的农民政权,国号为“张楚”,这里指扩大楚国的势力。张:扩大,伸展。⑩下:攻占,降服。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①,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②,不可胜数③。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刃公之腹中者④,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候畔秦矣⑤,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①窃:私下。②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在额颊等处刻字,再涂以墨。也叫墨刑。③胜:荆④(zì,自):剌入,插入。⑤畔:通“叛”。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