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很不真实。好像离倒塌也不远了。郁磊推着自行车,站在草屋门口,一时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看了看为他指路的那个村里孩子,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谎。将他这个陌生人带到这间草屋前,是不是一场恶作剧呢?这幢屋子,看上去甚至比猪棚还要破败,这难道就是储玲芳的家?即使此刻屋里传出储玲芳娓娓动听的歌声,郁磊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家。
储玲芳的父亲,更是让郁磊感到吃惊。他看上去就像是储玲芳的爷爷。他那么老,那么瘦,出现在草屋门口的时候,让人感到他就像是一具会动的木乃伊。也许他躲在屋里的时间太久了,他出现在门口,受到阳光的刺激,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他眯着眼,打量着郁磊。不知道他是不是看清了他。而他给郁磊的印象,是那么的异样。他一定是什么地方不对,郁磊想。什么地方不对呢?
郁磊走进草屋之后,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不清楚这气味是屋子里固有的呢,还是从储玲芳的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在这略带腥味的空气中,储父咳了起来。他在屋子里的一张竹椅上坐下来,就咳起来了。他咳得身体抖动,因此竹椅也嘎嘎地响起来。他不停地咳。他像是一架咳的机器,在制造咳这种声音。郁磊觉得应该端一杯水给他喝,虽然水未见得能止咳。但是作为一个客人,他到哪里去找水呢?在这间草屋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一个不停咳着的老人了。“我给你倒杯水吧?”郁磊问。按理说,这话应该由主人说出。但主人忙于咳嗽,非但无法尽到地主之谊,连答话都不可能了。这咳咳咳的烟雾,则把郁磊彻底笼罩了。他感到压抑。
面对一个不停咳嗽的人,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回答。也正因为如此,在郁磊的心里,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冒出来。诸如:你难受么?看过医生么?平时也是这么咳么?储玲芳呢?她的母亲呢?她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身体这么不好,她们怎么不在家照顾你呢?她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回家呢?
屋子外头的一条狗,在那里汪汪乱叫。它的叫声,与屋子里储父的咳嗽声,倒像是遥相呼应。
“又咳!又抽!”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钻进草屋里来。郁磊吃了一惊,而储父却还在继续咳。只不过,当女人进屋之后,储父一边咳,一边为自己辩护。他说得断断续续,意思是,他咳是事实,但他没抽,他真的没抽。他还要郁磊出面向女人证明,他确实没抽。郁磊站起身,向女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储玲芳的老师。储玲芳几天没到学校上课了,我来看看她。”
女人马上显得很热情,问郁磊中饭吃了没有,话里还不住地埋怨储父光顾了咳,也不晓得招待客人。不过,她的话,受到了丈夫咳声的严重干扰,她因此不得不更提高了嗓音。在郁磊听来,她像是在跟什么人吵架。
最后,女人伸出她有力的手臂,把丈夫从竹椅上拖起来,向屋子外边拖。把他拖出了屋子,她又将门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屋子里更暗了。只有少量的光线,从土墙的墙洞里透进来。郁磊感到很尴尬。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厉害的婆娘,把丈夫推出门外,而将相好的留在了屋里。虽然郁磊明白,储母这样做,是为了把丈夫的咳声赶走。
他有肺病,她说,几十年的老肺病了,却还是抽,好像烟是他的性命似的!
储母在昏暗中递上一只碗,说,郁老师,你喝水。
郁磊接过碗,却没喝。他始终没喝。但他端着碗,一直端着。
郁磊感到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的空气不好呢,还是他不想让自己放心地呼吸。总之,他非常希望储母能将草屋的木门打开。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进来。
郁磊从储母嘴里了解到,储玲芳这一次,是不会再去上学了。储母说,家里穷不穷,郁老师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么穷,还读什么书呢?她不住地埋怨丈夫,要不是他一根连一根抽烟,家里也许就不会这么穷。要是这么多年来,他抽烟的钱都省了下来,也许他们今天住的就不是草屋了,而是住在大瓦房里了。因此她可以这么认为,家里的大瓦房,就是被该死的男人在香烟头上烧掉了!她说,储玲芳其实早就不想读书了,事实上她也辍学过几次了,但几次都被老师动员回去了。储母说,不是不给郁老师面子,这一次,不管怎么样,储玲芳都不会再回学校了。
郁磊很想知道储玲芳在哪里。他的内心,涌上了一股热乎乎酸溜溜的东西。他知道这东西明里看是同情和怜悯,而暗地里呢,几乎就是一种爱了。他当下在心里决定,他要为储玲芳交付全部的学杂费,并且,他要在每月的工资里省下一部分,给她贴补家用。他甚至还想到每天早晨的一碗面条,他决定不再去七红那儿吃了,他不再吃面了,为了储玲芳,他要把这碗面省下来。为了储玲芳,哪怕是要他付出得更多,甚至生命,他都愿意。昏暗中储玲芳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在他面前浮现了。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到储玲芳,一定要把她动员回去。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要是不听他的话,如果不肯回校继续上学的话,那么她的一生就毁了。他不会同意她自毁前程。
郁磊坚持要见储玲芳一面,他要亲自听一听她的想法。他谢绝了储母的留饭,他放下手里盛着清水的碗,坚持要到大头菜厂去一趟。
他走出草屋,眼睛被外面的强光刺痛了。
他看到储父在屋外的草堆上睡着了,他在金黄的稻草堆上,蜷曲得像一只虾。睡着了就不咳了?真是奇怪啊。
大头菜场的厂房,极像是一所学校。果不其然,它的前身就是一所小学。因为后来盖了新的村小,所以这破败的校舍,就成了大头菜厂。卢小丽的父亲,就是这家厂子的厂长。郁磊听皇甫卫星说过,大头菜厂的效益不错,产品远销东南亚和港澳地区。郁磊没想到,出口销售的大头菜,竟然是在这么破败的厂房里加工出来的。他走近厂房的窗口,从窗子口往里看。他看到工人们赤着脚,在大片的大头菜上跳跃着。有专人不时过来撒盐,撒得很均匀,一把一把散向空中,白色的盐的粉末,飘飘而下。工人们跳跃着,踩着。郁磊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郁磊感到反胃。他在想,以后再也不吃大头菜了!他还十分同情东南亚和港澳地区爱吃大头菜的人们,他们做梦都没想到,那鲜美无比的大头菜,原来是这样腌制出来的。真是眼不见为净啊!郁磊想,要是赤着脚在大头菜上跳跃的是储玲芳,是她白皙娇嫩的脚板踩出来的大头菜,那才会吃起来觉得可口。
在厂房外头,一个窗户挨着一个窗户看过去,郁磊终于看到了储玲芳。在一个窗口,他发现了她。她与其他人一样,袖子挽得高高的,裤腿当然挽得更高,跳跃着。他发现,她的前胸,有两个活物在充满活力地跳荡着。她已经不完全是个孩子了啊!
储玲芳也发现了郁磊。她先是一愣,停下脚来。她向他嫣然一笑,接着又欢快地跳跃起来了。她像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与同学们做着欢乐的游戏。她的身体充满弹性,她的胸部活力喷发。
郁磊的脸贴近了窗户。但是,他的头钻不进窗户里面去。原因是,窗户上安装着间距十公分宽的钢筋。这些钢筋阻隔了他。站在这样一排钢筋面前,郁磊想起了监狱。只是不能确定,被囚禁的是自己,还是里面的储玲芳。郁磊多愁善感,忽然心生感伤,内心浮上了探监的愁苦和被探的绝望。他的双手,抓紧了两条钢筋,喊着里面储玲芳的名字。看到储玲芳停下来了,他反而没话了。储玲芳看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她忽然又对他嫣然一笑。她已经是一个颇解风情的少女了。
隔着“铁窗”,他向储玲芳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学校上课了?为什么连假都不请一个?为什么不写一张字条让卢小丽带到学校?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什么时候再去学校呢?问题提了一大堆,其实有好几个问题也都是明知故问。不去上学,是因为家里穷,这一点储母已经非常明确地对他说过了。既已决定不再上学,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时候再去学校”呢?当然是不会再去了。一大堆问题提了出来,储玲芳却一个也不回答,她只是含羞而笑。
其他踩着大头菜的工人,其中当然也有几个像储玲芳一样的年轻姑娘(但她们与白皙的储玲芳相比,其黑如煤),他们因为郁磊的出现,也都停下脚,最后走到这个窗户口来了。他们觉得好奇,一个男的,到这个窗口来找储玲芳做什么呢?他不会是储玲芳的对象吧?看他两手抓着钢筋条,呆呆的样子,真的是很有趣呢!他们嘻嘻哈哈地过来,对储玲芳说:“玲芳,玲芳,是不是你的表哥呀?快请进来坐坐呀!”储玲芳的脸变得通红,她对大家说:“他是我的老师!”
这些人就隔着窗子对着外面的郁磊,七嘴八舌,问着各种问题。这些问题,郁磊觉得不好回答。他因此不回答。他只是对他们友好地笑笑。他的笑,引起了他们全体的笑。
他请求储玲芳,是不是能出来,找个地方谈谈。他必须要跟她谈谈。当然是谈有关她回校读书的事。可是她说,她在上班,走不出来的。她告诉郁磊,上班的时候,车间里的门,是被厂长反锁起来的。谁都不可能中途溜走。
郁磊抓着铁窗的钢筋条,隔着窗子与储玲芳说话。因为许多工人都停下了脚底下的活儿,过来凑热闹,参与这对师生的谈话,所以终究被人发现了。两个凶神恶煞的人过来,从自己的裤腰上解下皮带,对着停止劳动管闲事的人没头没脑地抽打。被抽打的人群,哇哇乱叫着四散,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赶紧小鬼一样跳跃着,踩大头菜。郁磊清楚地看到,皮带抽向储玲芳头上的时候,她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