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贵上前,很讲义气地拍拍教导主任的肩膀,说,有什么事,向领导汇报,总好解决的,不要哭!
教导主任被赵师傅一安慰,就一转身,扑在赵金贵的肩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校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教导主任的哭声很响,引来了第二批看热闹的。校长于是大喝一声,别哭了!声如震雷,把教导主任唬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并且,教导主任也应声离开了赵金贵的肩头。他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赵金贵又拍了拍他的肩,说,我走了。他走到门口,又返回来,说,今天中午我烧了猪尾巴,校长,你要几根?主任,我给你留两根吧!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皇甫卫星将遇到天大的麻烦。校长对赵金贵说,我要四根!你放的红糖还是冰糖?赵金贵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是冰糖,绝对不是红糖。要是校长不信,可以去食堂看看,装冰糖的口袋还在呢!校长说,给主任也留四根吧!
当时皇甫卫星想,他们一下子要了八根,中午其他人还能吃到么?赵金贵一共烧了几根呢?八根就是八头猪,北垛镇上一天能卖掉多少头猪?皇甫卫星感到有点反胃,就说,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校长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你走吧!
下午四点光景,派出所来了两个人,把皇甫卫星带走了。皇甫卫星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有人来叫他,皇甫老师,校长让你去一下。皇甫卫星心想,校长又要与他纠缠,这一次,他决定以说理为主,不动手。说实在的,他也确实有些后怕。上午要是使劲再大一点的话,说不定就把教导主任给掐死了。掐死了就麻烦大了!为了一个形容委琐的人而偿命,太不值得。皇甫卫星锁上抽屉,头昏脑涨地去校长室。
两个派出所的人,穿了黄军裤、白衬衣,坐在校长室里喝茶。皇甫卫星进门后,校长介绍说,这就是皇甫卫星,皇甫老师。这两位呢,是派出所的。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了皇甫卫星。他一时无所适从,不知道是该坐还是站,不知说什么才好。
派出所的人站起来说,皇甫老师,我们想请你到所里去一趟!
皇甫卫星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么?他看看校长,校长却故意不看他。
派出所的人,一边一个,拉起皇甫卫星的手臂,就往外拽。皇甫卫星想挣扎,那两个人便使了劲,把他的手臂捏得很痛。他于是不再反抗,就这样顺从地被他们架着,一路向派出所走去。
九岁的时候,皇甫卫星被怀疑写了反标。他被带到县工人纠察队。两个纠察队员对他进行审问。皇甫卫星看到,桌子上放着大砍刀,刀柄上系着火样的红绸。他因此害怕得浑身发抖,小便都流了出来。因为当时穿着棉裤,尿被棉裤吸收,才没有从裤管里流下来。童年的皇甫卫星以为,在工纠队里,他也许会被处死。因为两个审问他的人,不断在做出这样的暗示。他们告诉他,某某人因为拒不招供,而被拉去靶子山枪毙了。而某人,则因为说谎,而被扔进火堆里烧死。他终于在审问人的诱导下,冤枉了自己的父亲。他先是承认自己确实写了反标,然后说,是父亲指使他这么做的。工纠队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恐怖的。几乎每晚,他都能听到他们殴打犯人的声音,听到犯人叫人心碎的哀求声。但是,在将近一年的囚禁中,皇甫卫星却并没有挨过一次打。哪怕是一记耳光,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应邀出席了工纠队举行的联欢会。在“击鼓传花”的节目中,他还演唱了一首《想念恩人毛主席》,博得了掌声。
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北垛派出所会挨打。那个胖脸的民警,将皇甫卫星带到派出所,一进门,就狠踹了皇甫卫星一脚。皇甫卫星大声抗议,结果被胖子又踢了一脚。胖子说,皇甫老师,你是人民教师,怎么可以动手掐人家的脖子?你这是杀人!胖子说,皇甫老师,你喜欢动手,我喜欢动脚,你尝尝我脚的滋味!
皇甫卫星被踢了两脚,童年在工纠队的恐惧,重又将他笼罩。不过这次他没有小便失禁。他冷静地坐下来,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他理智地分析,就凭自己这点事儿,掐了教导主任的脖子,应该不会判刑。他做好了拘留十五天的准备。他后悔没有带上几本书,以便打发拘留室里漫长无聊的时光。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挨打。在这种地方被打,那是绝对吃哑巴亏,不会有地方去申告。他因此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嘴硬。不要顶撞他们,不要惹他们生气。
皇甫卫星的策略是对的,他这样做,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他态度诚恳,表情友好,他有问必答,尽量耐心细致地向民警说明当时的情况,努力赢得他们的同情。果然,他再没挨打。连那个胖子,也不再上来踢他。他从三位民警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他不错,反而对那教导主任,有说不出的厌恶。皇甫卫星想,也许在三位民警的心里,是非常赞同他掐教导主任脖子的。他们如果当时在场,也许会为他加油助威,也许会大声呐喊,掐死他!掐死他!皇甫卫星相信,像教导主任这样委琐可厌的人,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审讯一直进行到傍晚。天黑了,民警也肚子饿了,他们要去吃饭了。于是皇甫卫星就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在他离开派出所的时候,他与三位民警,似乎已经结下了珍贵的友谊。他们非常诚恳地叮嘱他,回去之后,千万不要再与教导主任纠缠了,这样对你不好!他们还说,回去之后,应该主动写一份检查给校长,承认错误,这样对你有好处!他们说,写份检查,事情也就过去了!他们还非常关心地说,皇甫老师,你快回去吧,肚子饿了,快回去吃夜饭吧!
返校的路上,皇甫卫星的肚子咕咕地响。他确实是饿了。他想起了七红的面条。他于是半路回头,向七红的面店走去。他买了三两,还要了一份焖肉浇头。狭小窗洞里七红的脸上,有那么多的惊讶。皇甫老师,你晚上来吃面呀?你现在才吃晚饭呀?而皇甫卫星知道,七红的惊讶,并非因为他很晚了才来吃面,而是她早就得到了他被带去派出所的消息。其实七红想说的是,哎呀,皇甫老师,你放出来啦?你没事吧?没被打坏吧?
皇甫卫星狼吞虎咽,很快就把三两面条吃光了。他觉得今晚七红不够意思,面条不仅没有多给,反而也许只下了二两。要是早知道她只给二两,他就会买上两碗二两。但是再买一碗吃,就显得夸张了。皇甫卫星把空盆子送进窗洞的时候,面店大厅里的灯光,骤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发现日光灯关了一大半,看来面店是要打烊了。皇甫卫星听得窗洞里七红问,皇甫老师,吃饱了么?皇甫卫星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
回校的路上,皇甫卫星打了两个饱嗝,胃里泛上了焖肉的香。一路上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一点都不再恨教导主任,却把校长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派出所里有个民警是校长的亲戚。这事儿一定是校长捣的鬼。如果校长此刻出现在昏暗的巷子里,皇甫卫星会不会伸出双手,将他的脖子掐住?皇甫卫星将自己的两只手伸出来,伸向空中。路灯将他的双手无限夸大,他看到地面上,他双手的投影,就像两只巨大的蟹螯。
精神污染
夜已经很深了,校园里秋虫低鸣,月光从窗子外面进来,泻在地上,像冰一样轻薄而透出凉意。皇甫卫星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儿睡意。他的眼睛、耳朵,所有的感觉器官,甚至皮肤,都变得特别灵敏。他能看到月光照耀下的一切。能够清晰地听见黑夜里秋虫的鸣声。皮肤,则感受着秋的凉意。秋凉让皮肤紧绷绷的,干燥得有一点隐隐发痒。皇甫卫星的鼻子,则陶醉于朱滢滢的芳香。
一块米黄色的方手帕,上面印着褚石色的方格子。这块手帕,是朱滢滢送给他的。其实,确切点说,应该是皇甫卫星硬向她要来的。他把手伸进她的口袋,在她口袋里摸到了这块手帕。他把它拿出来,放到鼻子底下。一股暖融融的香,让他心醉。他于是提出来,要她把它送给他。朱滢滢笑了,说,你要它做什么?皇甫卫星没有解释,只是执意要。朱滢滢就说,等我洗干净了再送给你吧!皇甫卫星说,洗干净了,恐怕就没这香气了。是什么香呢?我闻闻。她抢过她自己的手帕,闻了一下,说,我没闻出它香啊!皇甫卫星又抢了过来,说,我能闻到!
现在这块手帕,就盖在皇甫卫星的鼻子上。它像一条暖香的小被子。它的香气,在白天,已经淡得快闻不出来了。但是在深夜,在月光微凉,虫鸣如琴的夜晚,皇甫卫星的感觉特别灵敏。因此它的香气又回来了,清晰得就像头发一样丝丝可掬。
皇甫卫星与朱滢滢的见面,应该说十分秘密。在北垛小镇上,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都会很快成为街谈巷议。但皇甫卫星相信,他与朱滢滢的几次见面,除了卢小丽,并没有被小镇上的任何人知晓。学校边上的稻草场,成了他们约会的老地方。他们躲在稻草堆挖出的很深的洞里,说话,沉默,流泪。苦涩与无奈,要远远多于欢乐。朱滢滢的担心越来越深,她不止一次说过,要是她的男朋友汤大勇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杀了她的全家。她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从“山”上下来的,他是一个几进“宫”的人,他曾经杀过人,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要是那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听她这么说,皇甫卫星的心碎了。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禁不住瑟瑟发抖。但是他敢肯定,直到目前为止,汤大勇并无半点知觉。要是他知道了,他也许第一个要杀的人,不是朱滢滢,而是皇甫卫星!好几次路过电影院,皇甫卫星遇见汤大勇,他都会紧张得心怦怦乱跳。
皇甫卫星认识汤大勇,而后者也认识他。只不过他们没有任何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