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玲芳说,胡说,你们不要胡说!他是我的老师。
哟,老师啊!他长得好英俊啊!他对你真好啊!天下有这样的好老师么?我们怎么没碰上啊?储玲芳你真是好福气啊!
储玲芳躺在黑暗中,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温暖的热流。她觉得这股热流,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变得软软的,麻麻的。她用梦呓似的口吻说,他是音乐老师,他是正规学校毕业的,是正规学音乐的。他唱歌比蒋大为还好听。
同学们说,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还来么?他下次再来,我们要听他唱歌。他会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么?
郁磊离开戏曲学校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甚至都不够买一张返回北垛的车票了。皇甫卫星给他买书的十块钱,也被他花掉了。他掏遍了所有的口袋,反复掏了好几遍,终于向自己证实了这一点。他抬头看了看天,深秋明净的天空,蓝得有点虚幻,蓝得有点恍惚,蓝得有点无情。他看到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打着转。这片黄叶,像鸟儿一样绕着郁磊转来转去,最后停歇在他的脚板上。
弯腰把这片枯叶捡起来,它在郁磊的手里破碎了。他惊讶于它的脆。它就像是经历了无数的年代,早已被岁月风化,哪怕是最轻柔地拿起它,它也顿时破了碎了,化为粉末。
走吧,郁磊一边对自己说,一边迈开大步走了。他估计这么走,走到天亮,就到北垛了。回到学校,他就有理由请假,好好地睡上一天。
沧浪之水
直到第二天的黄昏,郁磊才走回北垛。从苏州步行至北垛,他估计得太乐观了。走到天亮,他发现才只走了一半,他有些绝望。但他除了走,再没别的办法。他的脚上起了泡,他在公路边上坐下来,脱了鞋,看见脚上的两个水泡像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不敢挤破它们。他把鞋子穿起来之后,一直担心会把水泡挤破。因此他一瘸一拐地走路,自己觉得就像个流浪汉。
回到学校,天已黄昏,郁磊又渴又饿,但学校食堂已经没有吃的了。赵金贵铲出一大块锅巴,又用开水冲泡了一碗酱油汤,酱油汤里加了一调羹猪油。郁磊将这些呼噜噜地吃下,就钻到床上睡了。他睡了一天一夜才醒,其间连一次小便都没有起来过。觉民皇甫二位,数次走进郁磊的房间探视他,他都浑然不觉。华觉民说,他简直怀疑,郁磊是不是会就此长眠不醒,成为一个植物人!而皇甫卫星则十分担心郁磊的膀胱会被尿液胀破。
皇甫卫星给郁磊买书的十块钱,郁磊是在发工资那天还给他的。郁磊说,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的钱花掉,书却没有买回来。皇甫卫星假意客气了一下,还是伸手把十块钱拿了回来。《李金发诗集》和何其芳的《预言》,郁磊没替他买,他日后自己去苏州新华书店买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皇甫卫星和朱滢滢相约去了一趟苏州。他们两个,没有一起从北垛出发。他们分坐两趟车,前往苏州。他们约定在距苏州汽车站不远的沧浪亭会合。坐在开往苏州的汽车上,皇甫卫星非常不安。他老觉得车里有人盯着他看,眼光像钉子一样,把他的内心看穿。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出现在皇甫卫星的脑子里。这一次苏州之行,会不会出什么事呢?究竟会出什么事呢?其实皇甫卫星知道,汤大勇是不可能出现的,他派人来将自己捅了,也纯粹是自己的神经过敏。皇甫卫星相信朱滢滢,她有这个能力,有这份智慧,她会很好地瞒过汤大勇,她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的。那么,除此之外,又会出什么样的事呢?皇甫卫星的心脏,跳动得很不正常,它时快时慢,时而无力,时而惊慌。会不会出车祸呢?他甚至这样想。他的想像力,这时候已经无法控制,完全不再受制于他,像野马一样狂奔。他感到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好不容易到了苏州,好不容易到了沧浪亭。南门车站到沧浪亭,这很短的一段路,皇甫卫星走得很吃力。他两脚飘飘,眼前的街景都像是水中的倒影,虚假地飘浮着。他到了沧浪亭门口,一屁股在石栏杆上坐下来。石条的凉气,像冰凉的蛇,从他的屁眼口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通,很快他便感到肚子痛,痛极了。
找厕所找得好辛苦。从厕所回到沧浪亭门口,他发现朱滢滢已经站在那儿了。在出出进进的红男绿女中,朱滢滢显得有些土气。她的脸色有些黄,头发也烫得很僵硬,很做作。皇甫卫星心里,有了一丝自卑。但这一丝不快,很快就没有了。他看到了朱滢滢的笑。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忧郁。他发现在进出沧浪亭的人流中,她显得很小巧,很孤独无援。她的上衣,有些显小,穿在身上,显出了局促。皇甫卫星忽然觉得,她是柔弱的,弱小的,需要关怀爱护的。而关怀她、爱护她的重任,正需要他去承担。他走过去,一步步向她走近。她站着不动,她虽然早看到他了,但她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冲着他微笑。她这是在等着他过去,等他一步步走近她。他嫌自己走得太慢,他大步流星,绕过一些游人,向她走去。但他觉得自己还是走得太慢了。好像不管他走多快,走多久,都还是走不到她的跟前。她好像只是一个幻影,飘浮在沧浪亭的小石桥那边,诱惑着他,而事实上,她是不存在的。他一步步向她走去,走得这么快,这么迫切,却最终还是无法靠近她。他真的非常担心,只要他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幻象消失,自己就被无情地踢出梦外。
当他终于将她汗湿的小手抓住的时候,他心潮激荡。他全身的血液,像是都涌向了他的右手,涌向他右手的五指,他的五指像蜡烛一样点燃,在她的掌心里燃烧、融化,同时也将她的小手点着,两相交融。
整个下午,两人都在这个小小园林中。他们手拉着手,走遍了沧浪亭的每一个角落。沧浪亭实在太小了,因此他们把每个角落都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遍。每当走到无人处,或者假山后头,皇甫卫星都要试图将朱滢滢搂紧,想要亲吻她。但是,每次,她都将他推开了。由于态度坚决,所以每次皇甫卫星都未能得逞。皇甫卫星红着脸问她,为什么?她要么低头不语,要么说,不为什么。既然不为什么,为什么不?皇甫卫星说。说着,又要去吻她。朱滢滢还是将他推开。皇甫卫星很沮丧,不禁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朱滢滢就做出很同情他的样子,关心地看着他,小心地问,你没事吧?皇甫卫星不答,又叹息了一下。
朱滢滢说,我不是不肯,而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我们既然不能好,这样做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能增添痛苦。
皇甫卫星继续沉默,这样显得他确实很痛苦。而且,也会让朱滢滢感到,他对她很有意见。
朱滢滢就拉拉他的手,对他笑笑。
但他不笑。而且把她的手松开了。
朱滢滢说,你生气了?
皇甫卫星冷笑了一下,说,我没生气。我有什么权利生你的气?
朱滢滢咯咯笑道,这么说,你是真的生气了。
皇甫卫星说,我生气,也是这样,不生气,也是这样,你别管我。
这回朱滢滢主动把身体向皇甫卫星靠过去,两条手臂,把皇甫卫星的脖子圈住了。她哧哧地笑着,嘴里的热气,喷到皇甫卫星的脸上。她说,那么,就一下,好么?
皇甫卫星将她的腰抱紧了,嘴唇紧紧地贴住了朱滢滢的嘴。她的嘴唇有点儿干燥,但有足够的弹性,又非常柔软。皇甫卫星把她的双唇,像桔瓣一样含在了嘴里,发出了嗤嗤的声音。他们抱得那么紧,每一寸皮肤都在寻找对方,尽量地贴向对方。游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也浑然不觉。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掉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管不顾。皇甫卫星注意到,朱滢滢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闭上眼睛的她,看上去不像是她了,倒像是另外一个人。像什么人呢?不知道。反正不像是朱滢滢了。皇甫卫星于是努力地回想着朱滢滢的面容,或者说努力地要让他心目中的朱滢滢浮现。但是,这种努力有些徒劳。他越是要想清楚她的面容,它就越是模糊。后来,他就非常想叫她把眼睛睁开,让他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朱滢滢。但是,他们的两张嘴,被互相堵着,粘着,他当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皇甫卫星把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他只有闭上眼,才能想起朱滢滢的面容。他闭上眼睛,她的美丽的面容,美丽的微笑,就在黑暗中浮现了。他紧抱着她,不知道是抱着黑暗中飘浮的她,还是沧浪亭里闭着眼睛的她。
这是一个多么长的长吻啊。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要不是园中扫叶的人过来,招呼他们说,园子要关门了,他们也许还会吻下去。
出了园子,他们坐1路车到察院场,然后步行去了松鹤楼。“这地方很贵的!”朱滢滢说。但是,他们已经进到饭店里去了。这家百年老店,在著名的食街太监弄里,底楼的店堂,却食客寥寥,显出不该有的寥落。两个人走进店堂,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卖票的、服务员,以及有限的几个食客,都抬起头来,打量这对手拉着手的年轻人。皇甫卫星不好再退。他听朱滢滢说“这地方很贵的”时,心里怦地一跳,脚步也有了不易察觉的迟疑。那一刹那,他差点儿将腿缩回来。但他没缩。他硬着头皮,携朱滢滢而入。迎着一些水晶虾仁一样油亮的目光,勇敢地往里走,最后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里就座。
松鼠鳜鱼,朱滢滢说皮太硬了;蜜汁火方,她又说太肥了;水晶虾仁她不爱吃,蹄筋炒海参,她嫌嚼在嘴里没味道。松鹤楼的几只名菜,都被朱滢滢否定了。最后确定下来的几只菜是:糖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