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缘故,海面上突然起了风,比天气预报里说的大上好几级。那风一刮起来就有六七级,好在船很重,颠簸得不很厉害。即使如此,海浪依然把船帮砸得“咕咚咕咚”响,浪花飞溅到空中,淋湿了孩子们的衣服。孩子们害怕了,范天仓让小满带他们躲进睡舱。
睡舱里照旧沉闷,又有海蜇的塑料桶堆着,孩子们只好挤坐在一张床上。舱里,一股股怪味刺激着他们的鼻子,现在又添了海蜇的腥臭味,船一涌涌地颠来簸去,孩子们实在受不了,晕了船,相互传染着哇哇大吐,那个凶劲儿,就差把肠子吐出来了。
小满不忍心看着同学们折腾成这个样子,从睡舱爬上去,爬到驾驶舱,让父亲想办法,别让他的同学这么难受。范天仓告诉了儿子,睡舱的舱隔里有晕船药,取几片,吃下去,睡上一觉就好了。小满返回了睡舱,却没有找到晕船药。
范天仓批评了一句儿子,船上的话都听不懂,上大学你也别念航海专业了。说着,他把舵轮推给儿子,让儿子替他驾驶一会儿。
海里行船不像陆地跑车,望不到边际的海,没风没浪的时候,没人把舵,船也能照样走。范天仓大意了,就这么随意地把舵交给了从没驾过船的儿子。就是这小小的疏忽,酿造了一件让小满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范天仓一出驾驶舱,眼睛就迎向了太阳,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扶着船舷,闭上眼睛,歇了片刻。小满只懂得沿着航线直奔陆地,哪里晓得船头应该斜切着浪头走,才能行得稳。
一个大浪突然打来,船头猛然翘起,范天仓猝不及防,扑在船舷上,船头劈开的海水,立刻浇透了他。他本想抱牢船舷的木板,稳住身子,却突然感到一个尖锐的东西直入他的左胸,他“呀”地叫了声,随即,心脏猛地痉挛起来,一股憋闷的疼痛漫延到全身,白森森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知道,坏事儿了,有东西刺进了他的心脏。
这一刻,范天仓突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刚才还迷瞪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他紧紧地抱住船舷,手指向船舷外摸去,他摸到了一个铁钉盖。他明白了,是一只铁钉扎进了他的心脏。他在心中呐喊着,海神娘娘,我不过是摸了两只蓝海胆,你就这么惩罚我吗,拿我的生命做代价。他忽然看到,海神娘娘驾着浪头漂过来,冲他摇了摇头,又倏然而逝。
小满看到父亲贴在船舷上,壁虎一样,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放下舵轮,爬下驾驶舱,跌跌撞撞来到父亲身旁,想把父亲扶起来。
范天仓疲惫地睁开眼睛,小声说,不要动我,钉子扎进了我的心脏,快把木锯找出来,锯开船板。
小满傻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爸,锯在哪儿呢?
范天仓说,驾驶舱睡铺底下。
小满说,爸,你可要挺住啊。
范天仓说,钉子不拔出去,我一时半晌死不了,我得开船,送你们上岸。
小满的泪水和汗水一块在脸上滚着,哆哆嗦嗦找工具的双手,碰得不是机油就是柴油,擦把脸,脸就成了花蝴蝶。就在他把那把小木锯抓在手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父亲的悲剧是自己酿成的,他不知道船上忌用明钉,是他看到船舷上的薄木板碰断了,随便钉上了一根钉子,谁想到这根钉子会惹下这么大的祸。
急急忙忙跑回父亲身旁,操起木锯锯船舷上的木板时,小满看到,每锯一下,父亲的眉头都要紧锁一下。木板上的钉子连着父亲的心脏呢,锯木板也是在锯父亲的心。
终于把木板从船舷上锯下来,范天仓的胸口挂着木板,疲惫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示意儿子把他扶起来,一直把他扶进驾驶舱,扶到驾驶台前。尽管他的眼光有些迷离,他还顽强地挺着,手把在舵上,眼睛盯着卫星导航屏幕上的航线。孩子们都不懂驾船,会在海里迷失方向的,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把船开到岸上去。
手忙脚乱的小满,不知该干什么,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挽救父亲的性命,他捏着对讲机,调着各个频道呼救,可是没有回应。禁海呢,周边十几海里不可能有渔船,对讲机没有用处。他想到了母亲,母亲或许能有办法救父亲。他拿起父亲的手机,给母亲拨电话。看着儿子的动作,范天仓凄然一笑,离上岸还要跑六个小时呢,再过三个小时,才能有信号,孩子这不是瞎忙吗。他不想阻止孩子,他必须攒下所有的精力,对付海上的风浪。
坐在高高的驾驶椅上,范天仓把头倚在儿子的肩头,手搭在儿子握着舵轮的胳膊上,一旦要让船往哪个方向转舵,他点一下儿子的胳膊就可以了。这样,他可以省力,可以延长生命。感受着儿子的气息,他的眼睛潮湿了,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儿子性格好,模样好,书也念得好,他不能死,他必须挺住,把儿子送回陆地。抬眼看了下儿子的花花脸,他有心拿起驾驶台上的湿毛巾,给儿子擦擦,可他的手抬了好几下也抬不起来。
小满问,爸,你要干啥?
范天仓勉强一笑,他说,这么脏的脸,怎么见同学。
小满抓过毛巾,擦净了自己的脸。范天仓的脸上露出满意一笑,眼睛又专注地盯向了卫星导航的屏幕。
终于看到了远山的影子,手机里也终于出现了信号,小满急不可待地拨通了家里电话,哭泣着告诉母亲,父亲在海上出了危险。听到妻子在电话里焦急的声音,范天仓一直疼痛和颤抖的心脏,似乎得到了一种抚慰。他知道,妻子还在惦记着自己,他没白冒死捞上那两只蓝海胆。他吃力地抬起手,抚了下儿子的头,他知道,只要和陆上通了话,儿子就不会有危险了。
这时,范天仓的眼光突然暗淡下来,他觉得四周全是茫茫大雾,只是眼前的驾驶台还算清楚。他不知道儿子已经看到了陆地,他眼睛盯在卫星导航屏幕上,用指尖点拨儿子左右转舵。现在,他感觉疲惫极了,一生都没这么疲惫过,他很想休息,哪怕永远地休息下去,可是他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不愿意惊动一直待在睡舱,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的孩子们。
就这样顽强地挺了一个时辰,范天仓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是,他的耳朵却敏锐地听到了马达声。那不是自己渔船的声音,而是来自远方的快艇。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小满大声喊着,爸,你快看,快艇,快艇救你来了,我妈也来了,站在上面,挥着红头巾呢。
范天仓微微点下头,他感觉到海风已经把妻子的气味送进了他的鼻子。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两只蓝海胆,声音很弱却很欣慰地说,给你……妈美容用,告诉她,我下辈子还娶她。
小满的泪滴在父亲的脸上,他看到,父亲的嘴唇没有了血色,父亲的瞳孔在无限放大,他看到父亲把他的脸收缩进瞳孔里,久久不肯释放出去。
范天仓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没有疼痛,没有疲惫,他轻松得能飞起来。他看到,海神娘娘从天边飘过来,甩出了长长的袖子,抛到了他的眼前,他抓住袖子,飞上了云端。
站在高高的云端上,范天仓看到,一条渔船和一艘快艇孤独地泊在大海里,刚才的大风大浪,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他看到了自己的躯体,看到了那个貌似海神娘娘的妻子跺着脚哭,看到了儿子小满手足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躯体,看到了那群刚刚知道事情真相的孩子们呆呆地站在一旁。他看到一个医生,跪在自己的身旁,拔出钉进自己胸脯的钉子。他听到医生洪钟般的声音传上九霄,那是医生对他的赞誉。医生说,钉子刺入心脏,顶多能活一个小时,什么力量让他活了这么久?
范天仓看到儿子把两只蓝海胆捧给了妻子,妻子把蓝海胆贴在了胸前。他感谢妻子替他的回答。
卖米
飞 花
飞花:原名张培祥,1979年中秋次夜生于湖南醴陵一个山区农户,自小于贫寒中刻苦学习,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学院。2001年继续攻读法学硕士。2003年非典期间患白血病,住院治疗三个月后于8月27日去世。
生前曾有翻译和编写作品出版,并有小说、散文发表。
编者手记:在此之前,大约是四月份吧,《卖米》曾获得过北京大学首届校园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但是,在颁奖现场,获奖者并没有出现,而是由她的同学们在寄托哀思,那气氛已经不是颁奖,而是在开追悼会了,一时间,沉默覆盖了北大的整个阳光大厅。至此,我才知道获奖者在一年前就已身患白血病离开了人间。从颁奖会到追悼会,那种感受是难以言传的,当时我就想看看《卖米》。
不久,稿子到了我手上,我是带着一点悲伤看完《卖米》的,飞花一开始就说,这不是小说,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但面对现实的苦难,这个年纪轻轻的作者,态度是朴实的,从容的,甚至是面带微笑的,平淡中有一种只有经典的现实主义才有的力量。如果飞花活着,那将有多少期待啊。
前面的话:
1.这不是小说,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
2.里面有不少方言,相信大部分应该看得懂的。
3.“宝”是对小孩子的爱称,所以父母叫我“琼宝”,叫我弟弟“毅宝”。
4.“赶场”就是赶集的意思,我们那里把集市叫“场”。
5.“放水”指把池塘里的水通过沟渠引到稻田里去。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叫起来了:“琼宝,今天是这里的场,我们担点米到场上卖了,好弄点钱给你爹买药。”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日头还没出来呢。但村里的人向来不等日出就起床的,所以有个童谣这么说懒人:“懒婆娘,睡到日头黄。”但我实在太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