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满意,说两个侉木匠做工差也就算了,没想打出的八仙桌还长方不分。
父亲不帮母亲说话,却装模作样地把一双眼瞪多大,围着八仙桌转几圈,说我怎么看着八仙桌长宽是一样的呢?父亲的这番话显然是袒护着两位侉木匠。
俗话说,媒婆的嘴,木匠的眼。这样的一张八仙桌摆放眼面前,就是母亲不说,木匠自己也早看出毛病了。老木匠的年岁比母亲大,嘴上却一口一声大姐、大姐地连声喊叫着,说我们爷儿俩吃进肚子里的饭又不能吐出来,工钱就一分不要了。
母亲的一颗心软下来,跟父亲说,爷儿俩外出谋生不容易,该给的工钱还是给他们吧。
工钱原本要的就不多,结果真就一分不少地给了爷儿俩。
父亲一本正经地跟爷儿俩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有名的家活懒、外活勤。干自家的活松松垮垮、马马虎虎,干家外的活就一门心思,不会干,干不好,也得钻窟窿打洞干好它。
爷儿俩说,谁不想干好木匠活呢?只是没这个本事呀。
爷儿俩坦诚地对父亲说,我俩并不会多少木匠活。出门找点活,手工钱不手工钱事小,主要是想混个一天三顿肚子饱。
爷儿俩的家在我们这儿的西北方,有一百多里地。那地方的人家穷,土地薄,一年年就指靠土地收一茬白芋。白芋切成片,晒干,磨成面。一天三顿饭是干吃白芋面粑粑馍,稀吃白芋稀饭、白芋茶(两者的区别是淆面与不淆面)。甚而家里断柴了,也得往锅底塞几把白芋干当柴烧。
父亲不同意爷儿俩把木匠活做得差归咎为不会做。父亲说,做事会不会,熟不熟是一回事,用心没用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父亲是个从来没摸过锯子、刨子的人。这会儿,他却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八仙桌,说我现在当你们俩的面想个办法把这张不方不正的八仙桌改方了。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操起工具真的干起来。
父亲放倒八仙桌,拉开墨线绳,搭在八仙桌的一个拐角弹出一条笔直的墨线。八仙桌翻转九十度角,墨线仍旧搭着这个拐角往另外一个桌边弹出另一条墨线。八仙桌再翻转九十度角,墨线移另一个拐角又弹出一条笔直的墨线。前后三条墨线分别交叉出两个直角。八仙桌放平稳,还是拉开墨线绳,弹出两条墨线平分两个直角,交叉点就是桌面的正中央。这两条墨线交叉后分开,与前面墨线的相交点就是另外两个八仙桌的拐角点。这般,四个拐角点确定下来,沿墨线刨出多余的木料,一个八仙桌面方方正正是一丝一毫不会差错的。
父亲处理四个拐角处的合缝问题也这样。桌面上两条交叉的墨线正好四十五度分开四个拐角。拐角合拼出的缝隙大就是四十五度角有偏差。父亲按墨线又校正好四个拐角。这张八仙桌也就更加规矩了。
爷儿俩一旁里大睁两眼看得直愣神,又把两双眼睛“吧唧、吧唧”使劲眨。他们不相信父亲真的是没做过木匠活。
父亲说,我会做木匠活,还用请你们爷儿俩,管吃管喝不算,还浪败手工钱。
二
父亲家活懒,外活勤,具体“勤”在什么地方?就视不同时期而定了。
我小时候的那些年月里,一直“文革”着。“文革”是个什么年月呢?就是社员不好好种庄稼,瞎折腾。比如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大河湾流行背语录。父亲大字不识一筐,参与这项活动肯定困难多多,要想出类拔萃简直就有点痴心妄想了。在生产队里,父亲是个事事处处不愿落后、不甘落后的人。父亲不随时势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显现出来,不就平平庸庸地过去了吗?——当然,这么深奥的人生哲理父亲说不出口,却意识到了,又实实在在落实在了自己的行动上。
父亲不识字也参加了生产队的背语录学习班。
学习班办在夜黑里的牛屋里。别的社员干一天的农活收工、回家、吃饭、睡觉,学习班的人才围拥牛屋里,亮开灯,“哇啦、哇啦”地学。具体负责学习班的是生产队会计,他的名字叫正田。正田是生产队文化程度最深的一个人,识得一大嘟噜数码字,还能把报纸、文件读得琅琅响。父亲他们一人手捧一个红皮本子,本子上印着一条一条的语录。会计领着社员一条一条地读,读熟了,才一条一条地背。会计读,读得拗口,不少字认不得。社员听,听得费劲,不少意思不明白。会计不认识的字,不敢乱读;社员不明白的话意,会计不敢瞎解释。会计说,这是领袖的话,能乱读,能乱讲吗?别的社员多少识点字,背语录都困难。相比较,父亲更困难。牛屋里,父亲跟着会计读,跟着会计背。深更半夜,别人回家睡下了,父亲还得点灯加班加点背,生怕一觉睡醒,这些半生不熟的语录会长出翅膀扑棱棱从心里飞走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父亲两手捧着语录本,大睁两眼一句一句地默背。父亲不识字,两手抚摩着语录本,只是一种心灵的仪式罢了。其实,父亲大睁两眼什么也不看,满头脑塞着的还是一句一句的、无抓无挠的语录。父亲主观上做了大的努力,客观上不等于就有大的实效。不知不觉,困倦结成一张浓重的网,黑沉沉地压在父亲的两只眼皮上。父亲用坚强的毅力支撑着,轻易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塌落的眼皮再也扩张不开来。父亲终归是人,不是机器。最终的情景往往是父亲背着背着就睡着了。父亲的一双眼睛闭上了,念念叨叨的一张嘴却一时一刻也没停。“咕咕噜噜”的声音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流出来。
鸡鸣天亮,母亲起床瞧见父亲就这么和衣趴在床头睡着,头前的一盏孤灯仍亮燃着,一张嘴仍咕咕噜噜念叨着。母亲叹口气,摇摇头,说父亲,这是图的什么呀?母亲叹过气又摇摇头。母亲真的不明白父亲这是图什么。
会计原本不愿意收留父亲进学习班的。会计不是心疼父亲不识字背语录困难大,是怕父亲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拖集体的后腿。父亲向会计表达了许多决心,会计还是不想收。会计去找贫宣队的人,想让他们出面阻拦我父亲。贫宣队是贫下中农路线教育宣传队的简称,是公社派下的。贫宣队的人随口背了一句语录,打消了会计的思想顾虑——人民群众是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
实践证明贫宣队人的这一判断是正确的,父亲很快成了全大队乃至全公社的学语录积极分子。
这事说来复杂,又简单。唯物辩证法上说,凡事都有牛鼻子,牵住了牛鼻子,再复杂的事也会变简单。父亲背语录的牛鼻子是不识字。父亲解决的办法跟老祖宗造字如出一辙。父亲用自己特有的象形文字去注释老祖宗的象形文字。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这么一句话,父亲在“革命”下面画出一把刀砍在一个人的脖子上;“不是”下面画出一个人使劲摇动一双手;“请客”下面画出一个人扯拉着另一个人的衣褂襟,旁边还有一桌菜;“吃饭”下面画出一个人的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往里边塞东西。父亲就这么连环画似的,用人物的各种动作把一条一条的语录翻译过来了。父亲有了这么一套办法,背语录轻松多了,也不用熬夜了。
父亲做了典型,贫宣队的人领着他全公社各大队转悠,示范背语录给别人听。父亲能挨着顺序一条一条地背,也能由别人提示挑拣着背。别人说“狠抓”,父亲接着说“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别人说“深挖”,父亲接着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段日子是父亲人生的一个辉煌点,他从人们敬佩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意义。那又是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父亲每到一处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吃饱肚子,能吃上肉。偶或地还能喝上几口酒。父亲回家后,打着残存的酒嗝、肉嗝,向母亲回答以前回答不了的话。你不是问我背语录图个什么吗?我跟你说,我图的就是从嘴里打出的嗝能跟公社干部一样,是肉嗝,是酒嗝,不是跟你一样的是清水嗝。父亲说完这句话,把嘴凑近母亲,朝母亲的脸又哈出一口气,问,闻见了没有?母亲说,闻见了,我闻见的是一股股比茅厕里还臭的臭气。
三
又一年,生产队要成立洼地沟突击队。
那些年学大寨很红火,大寨有个虎头山,虎头山上有一支突击队;大河湾有洼地沟,各生产队就相应地组织了一个个洼地沟突击队。我们生产队有一个名叫骡子的人,长得高高大大的,有一股子蛮力。贫宣队的人主持这项工作,瞧着骡子身大力壮的样子,就自作主张把突击队队长的帽子安在他的头上。其他村人有意见,父亲也有意见。父亲跟贫宣队的人说,突击队队长应该是个最能干活的人,要不做了突击队队长也不能信服别人。父亲长得干干瘦瘦的,那副模样哪能跟骡子相比呢?贫宣队的人拿另眼瞧瞧我父亲,问,你说该怎么选?父亲说,比干活,谁能干活谁来当。贫宣队的人想一想说,好!看来这是一个好办法。骡子当然不高兴,斜拉一双眼睛盯瞧了一下我父亲,说这个突击队队长我当不成,也轮不上你。父亲说,这事没比试,还真说不准呢。
怎么个比试法呢?比试往洼地沟担牛粪。
洼地沟距离牛屋两里地远,参加突击队的人都得往洼地沟担一挑牛粪。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加入突击队。生产队报名的三十来人,一人一副筐,排一队,沿着村大路,往洼地沟里去。牛粪轻,一担不足一百斤。比试的关键一条是一路里不能歇,谁歇淘汰谁。两里路,空手走不远,担挑子走就不算近了,要是一歇都不让歇,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牙口的人就胆弱了。几十个人一齐上路,一排溜排了十来丈远。这么样的一种劳动景观时常里也是不多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