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模式。您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忠言吧!
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
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功劳和才能会得到奖赏。“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持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伊卜拉金姆即刻准备起程。动身前,他在D伯爵夫人家里跟平常一样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为了争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但D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说话。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别离的痛楚袭击了他,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几乎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与你永远离别了!我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我无法继续我的幸福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也该消逝。这个信念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却一切,沉醉在你脚下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早晚会征服你,使你火般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
不!
我宁肯死,宁愿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重要。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提心吊胆,自尊心受辱;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一直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终身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凉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孤独的。今后我从事的将是严肃的劳作,倘若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
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
祝你幸福永远,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实际。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在他的脑海中越生动、越亲切、越清楚。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风驰电掣般的载着他。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的人,两肘支在桌子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要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我就来这接你。昨日我便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表达感激之情的词句。“去!
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上了车,车驶动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呈现出自然被人类意志征服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促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而打扮也是最时尚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
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
我请你爱护他,照料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善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有如玫瑰鲜艳,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丽莎!“彼得向一个女郎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
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而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
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涨得绯红。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伊卜拉金姆都坐下用餐,。
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聊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很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洞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猜想不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午饭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色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怪异风尚。这时,接见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见的廷臣。两个小时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是否忘记了早先的职务?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
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给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或许也累了。你就在这里过宿,明早我照例叫醒你,跟过去一样。”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童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完全在心灵里怀着忏悔的心情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D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郁的灵魂活跃起来。做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态,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他被那不召即来的好梦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
第三章
我们的思想,仿佛是天上的浮云,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身姿,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邱赫尔贝格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唤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被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给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善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几乎一个月的请帖。伊卜拉金姆过着很单调的日子,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郁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值得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中的重要条款,亲眼见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加夫里拉。布仁斯基以及柯庇叶维奇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坊。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像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运转着一排排机器,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更为困难的是:他时时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应当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压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寒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