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来要捡宣纸。“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在这儿?”她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碰倒了那个白瓷花瓶,摔碎的声音
很响很刺耳。“我身上的香味让你反感了吗?我是个研香之人。”我意识到什么,急忙解释。“滚,滚远点——”她突
然嘶声喊叫起来。我诧异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始终一动不动的背影,恍惚地走出门来。
四、熏香的习惯
我不知道大明皇宫里何时也有了熏香的习惯,两鼎硕大的精铜熏香炉,在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上青烟袅袅,散着富丽
堂皇的氤氲。
外面的天色已黑,文武百官分列两厢沐浴在灯火里,蓝玉也在其中。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略显疲惫,听着礼部尚书
张楚被灯火烘烤过的声音:“启奏皇上,礼部十日前接到蒙古王子那都的书信,信中说其妹铁笛公主已来南京为黛妃娘
娘祝寿,还特意带了上好的香料和几名西域的研香师。如果微臣计算无误,这两天就到南京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就这几个人?”张楚急忙说:“随行的还有百余名精悍兵将。”众位大臣互相看着,轻声议
论。
朱元璋问:“你如何安排?”张楚小心翼翼地:“臣想把蒙古兵将安排在亲军宿馆,一则显得平等而视,二则……
如有变数,也可围而攻之。”
蓝玉鄙夷一笑,好像耐不住性子,出班大声道:“皇上,我大明多年励精图治,早已今非昔比,内有精兵百万,外
有辽东、宣府、大同、延绥九边和大宁、开平、东胜三卫,可谓固若金汤。区区几个养马放牧的莽夫,在这南京城无异
于沙砾入海难掀波澜。并非蓝某妄言,大明只要臣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兵部左侍郎李冲谨慎地说:“蓝大将军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是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事屡有
发生,足以证明他们觊觎大明的野心。”
朱元璋颇不耐烦地起身:“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大太监陆子厚最懂朱元璋的意思,于是喊了一声:“退朝—
—”蓝玉欲言又止。
朱元璋阴沉着脸出了金殿直奔寝宫,陆子厚一路上偷看他的脸色,直到进了寝宫。朱元璋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书案前
翻阅奏折,而是坐下用手按着印堂穴。陆子厚急忙递上一杯茶,替朱元璋揉捏双肩:“皇上,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
朱元璋看着满桌的奏折,无可奈何地道:“叫朕如何歇得下去?”陆子厚:“奴才斗胆说句话,自从皇后和太子相
继仙逝,您就一直这样,又操心,又不开心。”
朱元璋叹了口气没说话。良久,突然拿下陆子厚的手:“子厚,你觉得蓝玉怎么样?”陆子厚愣了一下,回身向身
边的宫女、太监使个眼色,众人躬身而退。“皇上先赦奴才无罪。”陆子厚小声说。
“朕知道你有看法,说吧。”
“皇上,蓝玉征战西域和大漠有功不假,可是……您还记得胡惟庸的案子吗?还有靖宁侯叶升,蓝玉是他的亲戚呀,
胡、叶两人被斩,蓝玉难保没有想法。其实皇上待他不薄,当初他从建昌生擒了叛酋月鲁帖木儿以后,您封他为太子太
傅,做皇太孙的辅佐,可他私下却说能做太子太师,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奴才还听说……”
“听说什么?”
“奴才听说……蓝玉这些年居功自傲,大量霸占东昌民田,私蓄奴婢,还令家人到云南等地买盐一万多引,用于贩
私。这事说小是贪欲私心,破坏盐法,说大就是跟朝廷争夺劳作人口,影响赋税收入、徭役差派。”
朱元璋看着陆子厚笑了,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肤色白嫩的胖子。“皇上,奴才说得不对?”陆子厚有些慌乱。
朱元璋还未表态,长公主平湖急匆匆走进来,将一本奏折放在书案上:“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朱元璋似乎没
听到她的话,慢悠悠地说:“这几天可曾见过金兰?”
长公主把陆子厚的手挪开,又把自己纤细的手放在朱元璋的额头上:“妹妹又在习武吧,父皇,您也该管管她了。
自从她学得一招半式,不会武功的奴才们拦不住,会武功的侍卫不敢管,堂堂的大内皇宫任凭她像只燕子一样飞来飞去
的,成何体统?”
朱元璋露出少有的笑容:“朕倒真希望她是一只燕子自由高飞,你见到她让她来见父皇,就说父皇想她了。”
“知道了,父皇,儿臣的奏折……”
朱元璋拍拍长公主的手:“你先回去,朕还有话对子厚讲。”长公主只好跪安,不太情愿地走了。临走时盯了陆子
厚一眼,陆子厚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朱元璋本不想马上看奏折,陆子厚却似乎很无意地把奏折拿了过来,朱元璋只好接过看着,但是表情在瞬间的严肃
过后变得又很平静。
陆子厚快速瞟一眼奏折:“皇上,长公主……”朱元璋淡淡一笑:“上面历数蓝玉十三条罪状,在朕看来,如果所
举属实,每一条都……”朱元璋伸出来的手并没有挥下去,陆子厚胖胖的身体上一团团赘肉突然抖颤起来。
五、通宵达旦研香
我始终不习惯掬霞坊太早的早饭,这是因为我时常研香通宵达旦。这些日子我没有研香,但有点心不在焉,吃饭时
脑海里想的却是在那个女孩屋里的情景。
林蝈蝈脸上很不如意,素儿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和他对视一眼,放盘子的声响有些大。蝈蝈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他故意绷脸给我看,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除非我应允过什么又
忘得干干净净。
母亲这些日子在斋戒,所以好几天没有在饭桌前看到她,父亲装作若无其事地夹着菜,实际上心思早已不在这个宽
敞的餐厅里。
父亲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开始用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若儿,是不是想轩儿了?你们昨天见面了吗?”我急忙说
:“见了。哦,我们约好今天还见。”父亲点点头:“今天你想做什么?如果没什么事,我想让你去城西催一下账。”
我指了指蝈蝈:“这种事让他去,我不管生意。”林蝈蝈只是埋头吃饭,好像话题与自己无关。这时阿三领着一个
好看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
素儿问道:“你买香吗?咱还没开门呢。”侍女大方地看着我说:“林公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鹿儿,蓝大将军
府的。我家小姐在门口等你呢。”我心里甚感诧异:“蓝心月?她怎么会来这儿?”
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上似乎有些笑意,我知道他又有了想法。
我随鹿儿走出店铺,街上还有些晨雾,两个轿夫站在一顶小轿旁边,轿窗垂着流苏。
鹿儿走到轿前:“小姐,林公子来了。”我以为蓝心月会优雅地从轿中出来,我也可以顺便看一眼南京第一美人的
芳容,可是蓝心月没有下轿,甚至轿帘都没有轻颤着被她掀开一下。只听蓝心月在轿里说:“昨天心月去庙里上香怠慢
了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心月特意过来道歉。”我并不在意她的矜持,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于是淡淡一笑道:“不必
客气,是一若不辞而别,得罪了。”
轿帘掀开一角,不过露出来的不是蓝心月的脸,而是一只白白细细的手,手上托着一块黝黑的令牌。黝黑的令牌在
白白细细的手里显得很沉重。我猜到蓝心月的意思却不明说,更不会走过去把它接到手里。
片刻,蓝心月的手动了一下,用温润的声音说:“这块令牌可以让公子随意出入将军府,如果公子愿意去的话,心
月随时恭候。”说完,那只手的五指软软地摊开了一下。令牌上的黄穗晃了晃,似乎在催我把它拿走。我还是没有移动
脚步,甚至开始吝啬自己喉咙里的声音,我想看她怎么解开这份被拒的尴尬。
蓝心月似乎没有觉得不妥,只是幽叹着说:“鹿儿,你真不懂事,还不快给了公子。”我惊异于她的聪明,欣赏般
看着鹿儿拿了令牌后她俏皮而满足地把手缩回,也就没有再拒绝把令牌握在手里。
“打扰了,心月告辞,心月随时恭候公子。”蓝心月在小轿里幽幽地说。
“好的,我一定会去。”我说。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轿远去,我看着手中的令牌,突然想起蓝府里那个吹笛子的女子。我知道拿着蓝心月给的令牌去找别人,对蓝心
月很不公平,可是,我非常想见到她。
因为她的神秘。因为她会吹我的《陌上别》。
六、空寂的木鱼声
隐约从掬霞坊传来空寂的木鱼声,那是母亲在她的房中念经。母亲是在行香多年之后忽然悟到了香与佛的渊源,也
深知了佛家和俗人对香的理解与修为的不同。
我曾和鸡鸣寺的一位方丈探讨香经三日。佛家对香的认识比俗世之人宽广,佛家将鼻子所嗅的一切都统称为香。他
们用香来象征修行者持戒清净的戒德之香,乃至圣者具足解脱、智慧的五分法身,那是一种解脱者心灵的芬芳,由于香
的美好韵致,在寺里就成了供养佛菩萨重要的供品,甚至以香为说法譬喻、修持方法,让人依此而悟入圣道。佛家说净
土代表着一切生命最欣悦向往的世界,因此,净土中的一切,都是能使人身心感受舒适愉悦,修行增长的环境,能带给
人愉悦的香。这也是净土中常见的庄严,所以佛家用香薰浸染真物,使禅堂芬芳,薰染如来的功德。他们把那股飘渺弥
漫的香烟,视为能上达天听,传达诚心给佛菩萨及天神的供养,并且还研修出供香的仪轨、方法及真言、手印诸多仪规。
父亲和拿着一摞账本的林再春在后院的小径上走着。父亲虽然已习惯了这木鱼声,但还是不时地看一眼木鱼的响声
来处,显得心不在焉。林再春最懂我父亲的心事,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甚至一直把他拉到我母亲的房门口。
父亲轻轻走进门的时候,母亲把木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