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那座老宅院,我心里的痛苦便凭添一重,直到走进院落中,我竟不敢撩开门帘进去,只是从门缝里往里窥视。
父亲安详地躺在灵床上。阿三和几个伙计往盆里续着烧纸。
“老爷,慢点走,阿三给您送钱来了。”
“老爷,您在那边别再辛苦了。上辈子没有好好享福,下辈子就好好享享福吧!”
东屋的门帘掀开,母亲恍惚地走出来,她久久地看着父亲慈祥的遗容,两行清泪流下来:“阿瑞,这些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咱们这辈子也不至于……”母亲说不下去也不擦泪,只任泪水肆意流淌。
林再春、林蝈蝈和素儿从里屋出来,跪倒在阿三等人的旁边。林再春哽咽道:“夫人,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老爷他身体一直不好,每到阴天下雨就犯心口疼的毛病,疼起来就在床上打滚,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他把心思全放在掬霞坊的生意上,他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你爹临终前对他的嘱咐。他本想找到惠儿和解非,按你的意愿把掬霞坊归还给她们,你能原谅他所谓的过错,你们两个重新言归于好,也不枉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没想到掬霞坊……毁于一场大火……”
母亲呆呆地听着,慢慢向父亲的遗体走去。
林蝈蝈看着我父亲苍白的脸,哭得泣不成声:“夫人,既然我爹……说出了老爷的秘密,我也把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老爷临终前对我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研香大师,这是因为老爷他……他和我一样,鼻子也闻不见味道,这些年……少爷只图逍遥快活,从来不管掬霞坊的事情,老爷为了生意……让我爹做帮手为他分辨香味,您知道吗?掬霞坊一年年一天天……卖出去的香品,就是这样做出来的,老爷他……多难呀!真……难呀!”
母亲惊诧地看着林再春,仿佛刚刚听到的话是个弥天谎言。
林再春痛苦地说:“夫人,小兔崽子说的是真的。”
母亲愣怔地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父亲,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然后又慢慢蹲下来。
素儿走到她的身边,哭着说:“夫人,这些年老爷对您的好,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喜欢三月红,每天都让我给您端一盆新的,可您知道那花是怎么来的吗?是老爷亲手为您培育的。夫人,老爷每天为您准备一盆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十三岁来到掬霞坊,十年了,哪一天断过?您想想,这十年您看过的花如果摆开了放在地上,几个掬霞坊的院子也盛不下……”
我在外面听了这些话,突然想冲进去跪在父亲面前,可是我收住了脚步。我想,这时候应该把悲伤交给母亲,让她深深体会来自心底的愧疚,让她领略天人两隔的凄惨。
果然,母亲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抓住父亲那只苍白的手,纵情啜泣起来。
林蝈蝈看到这副情景非但不满意,反而怒火万丈,犯起了倔脾气:“你现在知道老爷对你好了?你冤枉了他那么多年,亏他还对你一心一意,亏他还每天晚上都等你黑了窗户才回屋子。”林再春拉了林蝈蝈一把:“小兔崽子,你别说了。”
林蝈蝈更是大声地说:“为什么不让我说,我心里憋得难受,换个人,谁会像老爷那样忍耐这么多年,为了一张破画,活活被埋在大火里。老爷就是你害死的,老爷死得不值,这些事情要让少爷知道,一定恨死你了。”
母亲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林蝈蝈,林蝈蝈也不满地瞪着母亲。母亲缓缓地说:“蝈蝈你说得没错,父子天性,若儿如果知道这些事,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我的。”
“那是当然,因为你害死了他亲爹!”
林再春抬手打了林蝈蝈的头,林蝈蝈第一次不服地看着林再春。
母亲扭过头去啜泣着看着父亲:“阿瑞,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怀着对你的怨恨。因为我……你一直在痛苦中活着,我也因为对你的怨恨,没有好好做人妻、为人母,可惜我现在说道歉的话……你也无法听到,简单的一句道歉也无法抵偿我对你的愧疚,如果有来生,我没有资格再让你娶我,我愿意做你的奴仆,偿还我……所欠下的罪孽……”
我实在忍受不住这份悲凉,踉跄着扑进屋里:“母亲,你能原谅父亲……这太好了,他老人家走得……也算安心了!”
“若儿,他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
我慢慢跪在灵床前,母亲用颤抖的手拉过我的手,又把两只手放在父亲微微摊开的手掌之中。我含着眼泪笑着说:“母亲,谢谢你,父亲他……没有遗憾了。”
母亲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良久,又把目光投向父亲:“阿瑞,咱们的若儿来了,我可以无牵无挂地……跟你走了。”说完,用力将头向灵床的尖角撞去。
砰的一声闷响,我清楚地看着一股鲜血涌泉般从母亲的额角喷射出来,盖着父亲遗体的雪白蒙单被染得鲜红。
“母亲——”我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四、送葬
灰蓝的天空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街道远处走来。长长的招魂幡迎风飘扬,我一身孝衣,肩上扛着招魂幡悲壮地走着,身后是披麻戴孝的林蝈蝈、林再春和几个伙计。两具玄棺前面的五个吹鼓手,把送丧的乐曲吹得甚是悲凉。素儿和莲衣走在最后,两个人拉着手,脸上一片凄惶。
在没有失去父母之前,我任性地几乎忽略了他们的重要,甚至没有仔细想过父母对于儿子的真正意义。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父母是我林一若的根啊,没有了根,我纵然长成参天大树也不会活过多久。
他们消失得太快,以至于让我的人生永远不再完整。这场灾难来得也太快,让我不知道是该先相信它还是先嚎啕大哭。
我因为敬畏父亲所以很少和他说话,因为敬重母亲所以经常向她撒娇,如今,我的敬畏和敬重还在,可是他们再也不能得到。他们走了,他们的亡灵正走在一条通往神秘地方的路上,我如果现在奔跑,还能追赶得上吗?
我想问问母亲以后我该怎样活着,想告诉父亲我在心里已经替他骂过我了。
我想告诉他们我正向他们跪着,甚至想一头再扎进一场大火里,抱起他们滚烫的遗骨,让他们把我的血液燃烧到沸腾。
南京城的人们念想起掬霞坊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前来送葬的多到人山人海,我们无法行进,司仪只好朝围观的众人拱手作揖大声呼喊。
“谢乡亲送行,孝子叩拜——”
“起身,孝子回头,三叩首——”
我返身朝着棺材三叩首,然后转身向河边的墓地走去。
人群中,有人惋惜地窃窃低语。我听不到这些惋惜的话语,更没有看到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那是龙轩,他掩在人群后面,脸上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头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默默看着送葬的人群。
直到人们随着送葬的队伍走远,龙轩才对一位中年妇女说:“大姐,林家怎么会有两口棺材?这是怎么回事?”中年妇女伤感地道:“你还不知道啊,那口棺材是林家老夫人的,昨天夜里的事,听说是觉得对不住男人,用头撞了灵床。”
龙轩听罢急忙扭头看着别处,痛苦地说:“大哥,但愿这一连串的痛苦,不会让你倒下……”
我没有倒下。我怎么可能倒下?我还没有找到祸害掬霞坊的凶手,不会倒下!
埋葬了父母,我独自悲壮地在街上走着,头上戴的那条白色丝带不断引起行人的注意。街上显得很热闹,各式杂耍不断引起围观者的掌声和笑声,我置身在掌声和笑声中,仿佛自己正走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我慢慢向前走着,突然,一个飘扬的布幌让我猛地止住脚步。街边一块空地上搭着一个舞台,竹竿挑着的幌子上赫然写着“苏州龙家班”。我的心里陡地一沉,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对这几个字感兴趣,一个脸上画着戏妆的年轻人向我走过来。
“公子,要看戏吗?我们苏州龙家班是江浙一带最好的戏班子,进来看看吧,今天演的是……”他还没说出戏名,我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
年轻人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我:“公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愣怔地说着,突然脑海中现出龙轩的身影,“对不起,我想起来了,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们老板……姓龙吗?”
年轻人长舒一口气笑了:“当然,要不怎么叫龙家班?”
我又追问:“龙家班的少班主可是叫……龙轩?”
年轻人大笑:“公子,你真有趣,我们龙老板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八岁。”
我皱着眉又问:“苏州有几个龙家班?”年轻人伸出大拇指:“只有一个。”
我听完,眼中逐渐闪出愤怒的光芒,转身向街的尽头走去。
年轻人大喊:“哎,公子,你看不看戏呀?”
我仿佛没有听到后面的喊声,只是大踏步地向前走,只是把一个愤怒的念头越想越大,直到它把我的胸膛快要撑裂:“龙轩,你骗得我好苦!”
五、掬霞坊的废墟
淅淅沥沥的小雨冲刷着掬霞坊的废墟。几个孩童戴着大斗笠在废墟旁边玩游戏,脚丫溅起水花。
我在雨中伫立很久,头上系着的白色丝带在一片黑灰中很扎眼,头发和衣裳全部湿透:“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和一个我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享受着快乐,难道快乐也被上苍嫉妒?一把火烧完了亲情,一把火烧断了友情,曾经交换过生命和感情的兄弟,居然是这场大火的制造者,这还怎么让我相信这个世道,这还让我怎么相信那些曾经感动的话语,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像一尊雕塑那样伫立着,头上同样戴着白色丝带的龙轩慢慢走到我的身后。我感觉身后有人,猛然回头看到他一脸凄惶的表情,我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地急剧变化。
“大哥……”
“龙轩,你真不该再让我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