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眼睛瞎了,那一瞬间我应该是快乐的,因为莲衣再也不会因为看不到我而自卑。那一瞬间我也是恐惧的,因为整个世界在眩目的爆炸之后黑暗下来,像一个无始无终、无头无尾的空洞,而我的苏醒,却不仅仅像一条僵硬的蛇,在温暖里解除冬眠。
莲衣瞎了,如果她让我替她看一看那久违了的太阳怎么办?我分明使劲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一片黑暗怎么办?
假若她因为失去光明而拥有了我,假若我因为拥有了她而失去光明,我该如何选择?莲衣该如何选择?我们应该痛苦还是快乐?
现在正是深夜,一轮皓月当空,而八天前的那个清晨却有点不同寻常。
那天是初七,我在蒙古皇城外治毒的时候,莲衣的父亲死在我的身边,而莲衣也踏上了寻找我的路途。他们赶着马车出城的时候,南京城里正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雾,可是不管怎么样,没有什么能阻拦莲衣寻找我的脚步。
莲衣要感谢林再春,正是他说服了林蝈蝈和素儿,让他们两个一路照顾她前往草原。离别时刻,林蝈蝈担心此去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也就是说即使林再春去世,他也未必能给父亲行丧礼,便提前给林再春磕了三个响头。林蝈蝈本是好意,林再春却觉得提前受了丧礼不吉利,按着平常的脾气,林再春定会把蝈蝈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当他看到儿子眼里噙着泪水,只得笑着扬了扬手,然后转身回了掬霞坊店铺,他不敢看着马车在大雾里瞬间隐去,仿佛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他强忍着心痛站在店铺的大门后面,直到大雾中清脆的马铃声渐渐消失,老泪才纵横在沧桑的脸上。
林蝈蝈赶着马车走了八天,终于来到我曾歇脚的那个只有一个老兵的驿站。如水的月光下,驿站显得很宁静。老兵闲着无事在耍弄一杆大枪,林蝈蝈赶着马车来到门口。其实老兵早就听到了马铃声,此刻他停住手看着林蝈蝈,林蝈蝈也笑着朝他走过来:“老人家,我们赶不巧脚步了,能在这儿借宿一宿吗?”
“来吧,过了我这儿,前面就没咱大明的驿站了。”
林蝈蝈把车赶进院里,从车篷里搀下女扮男装的莲衣和素儿,二人在地上活动着腿脚,林蝈蝈从院中的瓮里舀了瓢水递给素儿,素儿又把瓢放到莲衣的手里。
林蝈蝈看着驿站的院落,随口说:“老人家,你这儿可够清静的。”老兵把大枪靠在墙边:“除了送信的歇脚的就是做生意的,平时谁上这儿来?不过,你可别瞧不起我这小小的驿站,钦差安抚使林一若林大人还在我这儿住过一宿呢。”林蝈蝈和素儿惊喜地对视一眼,莲衣的脸上也显露激动之色。
素儿快活地叫道:“真的吗?我们就是到草原去找他的。”老兵兴奋地:“哦?你们是林大人的朋友?”
林蝈蝈担心素儿暴露了女儿身,急忙说:“他们这两个小兄弟是跟我去玩儿的,我跟林一若从小一块儿长大,想他了,去看看。”
老兵感慨地道:“林大人那可是个好人,临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了点粮食。快进屋,一会儿我给你们做饭吃。”
林蝈蝈谢过老兵,装做很无意地问:“老人家,最近有商队从这儿经过吗?我听人说,如果和去那边的商队一块走,很快就能到,他们熟,不走冤枉路。”
老兵遗憾地道:“你们来晚了,前天刚走了一批贩丝绸的。”
老兵引三个人进屋,林蝈蝈吩咐素儿为莲衣煎药,自己却警惕地看着屋门,仿佛随时都有强人进来抢劫一样。老兵看到林蝈蝈的样子,猜出他的心思,从另一间屋里拿出一把短刀:“你们也真够胆大的,这一路之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事,把它带上,万一有什么不测,用得着。”林蝈蝈抽出刀看了看:“谢谢你老人家。”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马嘶,莲衣和素儿神色有些紧张,林蝈蝈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把。老兵高兴地笑了:“别紧张,你们有伴了,这算有福!”说着就向外走去。
林蝈蝈、莲衣和素儿听着老兵在院里跟几个人说着粗口笑骂,知道他和来人很熟,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片刻,老兵手提粮袋、干果和几个商人走进来,商人们好奇地看着林蝈蝈、莲衣和素儿。
老兵显得很兴奋,对一位蓝衣商人说:“我说,看在你小子对我这番孝心上,我就托你们一件事,明天上路把我这三个朋友带上,也好有个照应。”
蓝衣商人点头道:“你老东西吩咐的事,咱敢不应?只是别拖后腿。”
老兵又说:“一块儿走是你们的福分,人家去找钦差安抚使林一若林大人,你们这些做买卖的,到了那边免不了让林大人罩着,没人敢欺负。”
蓝衣商人高兴地:“太好了,昨天我们见了一拨刚从那边过来的兄弟,他们说林大人想盖一座蒙汉城,不但两国的百姓在一块儿居住,还要成立互市互相交易买卖货物,真是办了一件好事,可惜我们这次有了货主,不然的话一定去蒙汉城看看。”
林蝈蝈高兴地笑了,素儿和莲衣的手悄悄攥在一起。林蝈蝈想起我做驸马的事,急忙又问:“还说什么了吗?林大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蓝衣商人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他们只说那边雪下得挺大的。”林蝈蝈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莲衣知道林蝈蝈问这句话的用意,一时间心乱如麻。
九、杀父仇人
我对那都说不愿意在皇城的大帐里住,于是回到了姨夫的蒙古包。我昏睡在床榻上,旁边矮脚桌上的瓦罐里是姨夫的骨灰。整整一个上午,头上插着白花的白小酌无言地守在我身边,直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她才起身走了出去。
天上没了黑雾,明亮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很刺眼,凛冽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香,那是我在治毒的时候加了麒麟香的配方。人们都从各自的蒙古包里出来,贪婪地闻着这股让大脑澄明的味道。
头带丧巾的王狄跳下马看着脸上放晴的人们,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朝跑出蒙古包的白小酌走过来,白小酌跑出老远气喘着停住脚步等他。
看着几日不见的丈夫,白小酌心里空落落的,伤感地大声说:“雪再厚些……就听不到你的马蹄声了。”王狄的心里也是一颤,走过来不由轻轻拉了她的手:“我也想早点回来,他醒了吗?”
“来过好几个御医了,没有用,什么药都不对症。”
“大汗和汗妃都好了,不知道林一若这次……是不是能躲过一劫?”
“会的,他救了这片草原上的人,草原上的神就会保佑他。”
王狄轻轻拥着白小酌向蒙古包走去,半晌没有说话。白小酌看了一眼王狄,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于是把脸偎在他的肩上:“公子,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王狄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小酌温顺地一笑:“我是你的妻子,什么话不好说?”
王狄停住脚步,突然神情肃穆地:“小酌,自从林一若治毒昏倒以后,还有师父死后的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不好受,我……有些事一直瞒着你,我怕说了你不会原谅我,其实我憋了很久,如果不说出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一若,也对不起林一若对我的恩德。”白小酌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沉吟良久,王狄痛苦地点点头。也许王狄把在南京时的过失说出来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他没有想到,白小酌听完这些事也要很大的勇气。他以为妻子会给他安慰,甚至会为他开脱,可是,他只知道白小酌深爱着他,却不了解她恩怨分明的性情。
“小酌,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的心里……轻松多了!”王狄恍惚地看着远方。
白小酌半晌没有说话,脸上一片平静。
“小酌,你……怎么不说话?我很难过,也很痛苦。”王狄心里一震。
“没想到掬霞坊居然是被你烧毁的,他的父母因这场大火而死,你就是……就是人家的杀父仇人!”白小酌终于开口,可是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语气也很平淡。
“小酌,我当时神智不清。”王狄无奈地辩解。
“那绑架莲衣妹妹呢?”
“那是为了救你。”
“为什么非用莲衣妹妹做代价?他当初从曹云手里救我的时候,有过代价吗?他为了救你们这片草原,至今昏迷在床上,他有过代价吗?”
“我知道他……没有。”
“你错了,他有,他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小酌,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你总有理由,而且听起来也让人感动。”
王狄感觉出不妙,急切地拉住白小酌的手:“小酌,你听我说。”白小酌冷冷地:“我不想听,我要去看林一若,去看你的恩人。”白小酌说着向蒙古包走去。
王狄愣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白小酌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二人在雪地上拉扯着。王狄苦苦哀求:“小酌,你应该听我解释,我的错我已经承认了,可是好多事并不是我的错,林一若出使蒙古就跟我没有关系。”
白小酌自顾自地往前走,声音在风里飘着,很冷很高:“你的心真硬,你有爱你的妻子,你有家,他现在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信念,想早一点盖好蒙汉城回到南京,回到莲衣妹妹身边,可是现在他为救你们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王狄还在争辩:“那你让我怎么样?错过的是无法弥补的。”白小酌冷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王狄突然意识到什么,跨步伸手拦住白小酌:“小酌,为什么……提到林一若……你这么……激动?”白小酌听到这句话显得很意外,回头看王狄的眼神也很陌生。
王狄慌忙改口:“就因为他……成了你的……哥哥?”
白小酌突然感觉不认识王狄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嘴里的声音宛若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而来,又像一把风做的刀子,削着王